山顶上的传说_史铁生【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用刀!或者用枪!看看是不是会说话的东西都会流血!

  唔,别去想这些,别这么想。这个世界不需要麻木,但需要镇静。“那些人本来也都是好人,人本来都愿意是个好人。”扫街的老头说。后来他常常跟老头提起这些事,老头就这么说。老头说的也许对,世界本来就是让刀和枪闹乱了的,就是让愚昧闹得疯狂,又让疯狂闹得愚昧了的。

  他没有找到工作,有很长时间他没有工作。一个秋天的傍晚,他拄着拐杖溜出了家。好像是从地狱走进了人间,一副拐杖如同一面招牌,扭动着的双腿是一个注释。他觉得街上的人都在盯着他,都在窃窃而语。他又觉得街上的人都不屑于瞧他,人们照常有说有笑,男人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女人们认真地评价着苹果和萝卜,孩子拉着小木鸭“嘎嘎”地响……他希望能像一缕轻烟,立刻无声地飘散,就像从来没有出生过,一切都不存在。快了,他想。他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街。应该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可别被轧得乱七八糟的给那么多人看。他望着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沉重的车轮上有很jīng致的花纹。当路面上印下两条红色的图案时,他就不仅没有工作,什么烦心的事都没有了。可那红色的图案实在是难看。滚得浑身是土、是血,像个傻瓜。脸歪着,眼睛鼓出来。像个笨蛋。让人抬起来,扔到一边去,盖一块席子,让别人任意摆弄,像个窝囊废……不行,这么清醒是死不成的。死都要死了,却还怕失去尊严。他靠在路旁的邮筒上,尽力去想那些令人发狂的事。这么活着又有什么尊严呢?也许从文学角度看,那个扫街的拽子老头倒是个值得称赞的男人(这时候他还没有找到扫街的工作,跟老头还不熟),可有谁总从文学角度去看一个人呢?人们对生活的要求是:实际。他又去想一个三十多岁的瞎子,三十多岁还得靠父母供养的瞎子。他又去想那个秃顶的常委。还有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学生。那个老大学生是因为医疗事故瘫痪的,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年,他那位已经和别人结了婚的恋人有时来看他,那女的走后。他就整个晚上都不言声,自己跟自己下棋……

  人为什么一定要坚qiáng地活着呢?是为了坚qiáng还是为了活着?或是为了证明自己比任何人都耐受痛苦,都经折磨?是因为善于忍受痛苦是一种美德呢?还是因为活着就算高明?或是因为这个世界非常需要有人来证明痛苦,否则人间就显得不够全面?喔——!就算忍受就是坚qiáng吧,就算这坚qiáng是美德,但人们赞扬着这美德的同时却循着“实际”在生活!人们理所当然地追求着人的生活,却认为伤残人忍受着非人的生活乃是一只纯种儿的“美德”。天一样大的滑稽!

  ……他去寻找死神。小街很清静,夕阳照在破砖墙上,有几块砖红得刺眼。他在破墙边徘徊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叫喊:“哥哥!”寻声望去,从一个矮窗里看见了一个和睦的家: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正骑在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肩上,喊着:“哥哥,快放下我!我都晕了!”男孩子在屋里转着:小姑娘紧紧抱住哥哥的头,又害怕,又笑。父亲笑眯眯地抽着烟斗,看报纸。母亲嗔斥着男孩子……他在那矮窗前站了很久,小姑娘的笑声撕着他的心。他觉得妹妹正用纤弱的小胳膊抱着他的头:“哥哥!别放下我!”母亲正央求般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而过去她总愿意向别人夸耀她的儿子……他那些发狂的想法又都变得瘫软。妹妹还小。母亲快老了。不能再给母亲的心上添一道可怕的yīn影,不能让妹妹幼小的感情受太重的磕碰……

  那回他还是没有死成,不是因为“偶然”了。假如这世界上还有人需要你,你就会劝死神等待。说不清是因为理智,还是因为感情。大约死神最初的克星还是感情。世界上最牢固的东西是感情。当然不是指什么海誓山盟。

  可是,那回他没有死,并不是不再想死,他只是劝自己等一等,等妹妹长大,母亲也再不会知道的时候……

  直到那姑娘走进了他的生活。

  直到她来了,他才慢慢冷落了死神。就这么回事。当你仅仅是为了别人的需要才活着的时候,你也许很高尚,你也许能因为高尚而得些安慰,你也许能作到表面的乐观、坚qiáng,但你摆脱不了深埋于心中的痛苦、忧郁、怨愤——死神在蛀你的心。只有当你感到那美好的生活也是属于你的,你和别人是平等的,你心中才会真正升起希望。

  “活比死更难,看你是懦夫还是好汉……”不不,这不是赌气的事。赌气造就不了坚qiáng,就像忍受造就不了乐观一样。倘若心中只有沙漠和枯井,赌气和忍受只能造出几个麻木和自卑的灵魂。乐观的,是因为有乐观的基础;绝望的,是因为有绝望的处境。

  他曾经很走运。他知道坚qiáng和乐观是怎么一回事儿。死,不是被克服的,是被忘记的。爱神来了,顺便带来了乐观和坚qiáng。就像那歌中唱的: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6……门把转动了一下,病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缝。他先是看见了一束盛开的海棠花,然后看见了她,被风chuī得发红的脸和那条淡蓝色的小围巾。

  那是他又住进医院的时候。也是一个chūn天的晚上。

  她蹑手蹑脚地钻进来,走到他的chuáng前。

  “你找谁?”

  “就找你。”她笑了笑,举起那束枝枝丫丫的海棠花:“嘘—一偷来的,外面的花全开了。”

  “可我……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看过你写的诗,”她说:“我都快会背了。”

  “在哪儿?”

  “别人那儿。”

  “谁?”

  “你认识,我也认识。你写得太忧伤了。有几首也不。”她不住地闻着那束花,“快,插在哪儿?”

  同屋的病友都注意着他和她。打牌的还在打牌,看书的还在看书,但声音都变小,目光都往他和她这边瞟。他有些慌乱,不知所措,觉得这未免有点儿太那个……周围的人会怎么想?护士们会“嘁嘁嚓嚓”地撇着嘴笑。保尔都gān过什么?那本书里有没有类似的事?好像没有。冬妮娅不怎么样。花花草草算什么?似乎跟某种东西——譬如坚qiáng——大相径庭……一瞬间,他脑子里聚集起无数概念和标准,但都是别人的脑子早先想好的。

  “有瓶子吗?茶杯也行。”她捧着那束花。

  第07节

  “不,我不要,”他吭吭嗤嗤地说。

  “嗯?”她一愣。“就是给你摘的,外面的花都开啦!”她qiáng调着另一回事。

  “我……不喜欢花。再说,也没地方插……”

  那还是把爱情和英雄对立起来的年代。那还是把英雄和坚qiáng等同起来、同时又把坚qiáng和禁欲等同起来的年代。把爱情惭愧地藏起来,只有英雄才能受到尊重。伤残人的模型就是保尔(虽然保尔很会谈恋爱),就是钢铁(又黑又冷就像个英雄了)。当人意识到自己的残疾,就更想作个英雄,一方面是为了弥补自尊,另一方面是为了寻到一面盾牌。这盾牌很有用,可以抵挡住很多东西,甚至抵挡你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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