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传说_史铁生【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他像个虾米似的躺在手术台上,大夫们在他背后忙活。做腰穿检查,第八次了。也许是那种很容易剥离的脊髓瘤?大夫们总不愿意放弃这种怀疑,不如说是不愿意放弃这个希望。他看着那些药柜、药柜里的那些药瓶:针剂、片剂、水剂……看不清药名。不知有没有氰化物或者安眠药。假如不是那种容易剥离的脊髓瘤的话,能有一瓶安眠药就好了。大夫在他腰上涂碘酒,涂酒jīng,冰凉。他像个犯人那样等待着判决。他奇怪为什么很多人都更怕死刑;他可宁愿是死刑,也别是无期徒刑。最好是那种很容易剥离的肿瘤,要么gān脆是癌!从药柜的玻璃门上,他看见了窗外的绿树和远山。淡蓝的、深绿的、灰的、黛色的远山。他在那些山上跑过。……雨后的山路很滑,母亲领着妹妹在后面小心地走,他在前面跑。“走这边,这边不滑!”“他在前面开路。他不怕滑,他的腿有劲儿,浑身都是劲儿,敏捷地跳,毫不吃力地攀登,像个真正的男子汉。”这儿!这儿有个大蘑菇!

  “他喊。妹妹那时只有五岁,叫着:”让我采!让我采!“他把妹妹抱上山坡,去采那个大松蘑……他是母亲为之骄傲的儿子,是妹妹可以依赖的哥哥。以后呢?将来呢?他听见钢针刺透了软骨的声音,大夫的声音:”好了,别动!“他一动不动,浑身都抽紧了,求求上帝,是个容易剥离的肿瘤吧!他望着远山,望着那座兀傲的山峰,在心里祷告,许愿:如果腿能治好,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跑上那座山的山顶,搀着母亲,拉着妹妹,一同去……”如果是个肿瘤,又是长在脊髓表面,很容易剥离,那就什么残疾也落不下了。“他反复回忆着那个年轻女大夫的话和她说话时的表情。女大夫是想安慰他,或者也是想向他暗示:要有另一种准备。另一种准备?当然有:死!

  “呼气……吸气……憋气……”压脖子。压肚子。“呼气……吸气……憋气……”压肚子。压脖子。“呼……吸……憋住……”

  “髓腔是畅通的,没问题,”大夫说。

  “可以肯定,不是肿瘤。”这可怕的声音终于响了。

  “就是说,还是脊髓本身的病变。”宣判了。无期徒刑。上帝决心不保佑你……

  ……晚上很热,同屋的病友都到院子里去了。那个老大学生也坐着轮椅去找人下棋了。他一个人躺在病房里,听着街上乘凉的人们的吵闹声。有一支笛子,有一个孩子在唱:“蓝蓝的天上云和月,有只小白船儿,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他拉住chuáng栏坐起来,朝窗外望。树影婆娑,月光皎皎,像是神话剧里的舞台布景。“……飘呀,飘呀,飘向天边……”像是幕后天使的歌声。他从来没有觉到人间是这样美过,这样平和、温柔、安逸……但又是这样遥远,可望不可及。他像一个鬼魂窥视着人间。不仅是羡慕,简直就是嫉妒。他使劲站起来,想走到院子里去。两腿不住地抖。扶着chuáng栏,扶着墙,他拼命地难为那两条残腿,还想象过去那样走。摔倒在门旁。躺在地上喘气。他用目光在屋顶上发狠地写着“死”,写着“癌”,写“氰化钾”、“d.d.v”虔诚,上帝会派死神来帮个忙!

  墙上有一个电源插座,他记得,不高,他够得到。他早就在褥子下面藏了一根电线。他往chuáng边爬……他家住的那条胡同里有一个扫街的老头(他后来就是和这个老头一块扫街,结下了很深的jiāo情),一条胳膊是残废的,腰也伸不直。老头过去摆过烟摊,不会抽烟的人走过他的烟摊也要买一盒。可是人们吓唬孩子的时候怎么说?“拽子来啦!”或者:“不听话就把你送给那个拽老头去!拽老头正想要个孩子呢!”……他往chuáng边爬,奇怪那个老头为什么还能活着。窗外的笛声又响起来,孩子又在唱,唱着一个童话……上中学的时候,体育课上测验立定跳远,他自己也没料到能跳了那么远。“哟,真行!”女同学们嘁嘁嚓嚓地互相说,偷偷地望着他,男同学拍他的肩膀。一连几天,他都觉得似乎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一直有,好多年,直到病之前还有……他往chuáng边爬。水磨石地板上有一片迷蒙的月光,一堆圆圆的光斑jiāo错跳动,树叶的影子,和他的模糊的影子。明天呢?明天这地上还会有一片月光,窗外也还会有歌声,只是没有了他的影子。他的尸体在另一个地方。影子总是会有的,烟也有影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灵魂。眼前爬过一只小蟑螂,他没有捻死它。他想,自己大约就是被上帝无意间捻了一下,这漫不经心的一捻会给一个性命造成什么呀!他爬到了chuáng边,抽出那根电线,咬去两端的塑料皮。又想起了那个年轻女大夫的话:“有时候,死比活要简单、容易得多。”让她说对了。说对了又怎么样呢?他扶着chuáng栏站起来,扶着墙慢慢走过去,用小螺丝刀拧开了电源插座的胶木盖……

  偶然,偶然真是个古怪的东西!他想。

  他走着,对着自己摇晃的影子chuī了一声口哨。像一声苦笑。这影子居然还在晃,晃的幅度也不小,频率也不慢。别人还以为是那个女大夫的“激将法”起的作用呢,他想,其实呢?风马牛不相及。当然要感谢那位女大夫。不过那一次他没有死成,纯粹是偶然。他不小心把螺丝刀同时碰上了地线和火线,病房里立刻一片漆黑。护士们惊慌地叫喊。他赶紧拧上电源的胶木盖,爬回到病chuáng上……那根电线丢在了门旁,第二天被卫生员缠巴缠巴拿走扔了。腿坏了,也上不成吊,也爬不上窗台,跳不成楼。这影子现在就还在晃,去找鸽子。

  他还去找过一次死神。那是在出院之后。不,他先是去找工作。

  ……知青办简陋的办公室……劳动局那座陈旧、灰暗的小楼……区委,一座中国式的大宅院……知青办主任爱莫能助地叹息,总在捅那只奄奄一息的火炉子……劳动局的那个科长面前有一块大玻璃板,不知他总能在里面寻找到什么,其实只有一些yīn冷的绿光……区委那个秃顶的常委没完没了地剪着指甲,可能他特喜欢那把指甲刀……

  他不愿意回忆起这些事。即便是在很多年之后的这个黑夜里,一想起这些事,他也会立刻生出一种邪恶的念头:用拳头把每一张端正的脸打歪!

  ……母亲陪着笑脸,眼里却有泪光。他坐在区委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他爬不上那高高的台阶,只看得见母亲微驼的脊背和秃顶常委晃动着的皮鞋……秃顶常委走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怎么,小伙子,这么不坚qiáng?”他差点没冒出一句国骂来。母亲只说得出一句话:“他的腿坏了,可上肢还是好的,很多工作都还能做。”秃顶常委也只会说一句话:“再等等嘛。”“等到我也秃了顶?”他说。母亲慌忙给人家赔不是……母亲那时还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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