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_许开祯【完结】(58)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过去是有故事的。

  过去的那个故事并不被太多人知道,尽管人们都在传说,都在猜测,可传说与猜测离真相太远。

  路波用一生的岁月,瞒住了真相,裹住了事实。岁月只漏下一些碎片,那些尖利的碎片,戳痛了无数人的心。

  现在,让真相出来吧。

  路波唤做妈的这个老妇人,并不是路波的母亲,她叫白霓。八十多年前,白霓出生在河南一个小镇,祖上算得上是富裕人家,书香门第。后来白霓考进上海一家女子师范学校,再后来,她跟另一家学院的老师程南堰相识相爱,两颗心在那个久远的年代làng漫地结合在了一起。每每想起那段时光,白霓眼里就会泛出少女的chūncháo,她不止一次跟路波讲,那个年代多祥和呀,日子充满了殷实的味道,他作画,我念书。白霓上师范时念的是法语,后来又学了英语,再后来,因为革命需要,白霓自学了俄语。对那个时代的女子,一气能拿下三门外语,是多么的了不得。所以在邻居还有家人眼里,白霓算是大才女。可白霓从来不觉得,她说,要论才,我连南堰一半都不及啊,这辈子我只能当他的影子,不过我开心。“开心”两个字从白霓嘴里说出来,特别的有味道,说时她的脸一定泛着红,两只美丽的眼里涌着淡蓝色的cháo水,那是幸福的另一种颜色。俊俏的脸上燃烧着对未来生活的期盼,对美好日子的期盼。是的,那时候的白霓是幸福的,浓烈而炽热的爱情,关心她疼爱她的丈夫,自己心爱的事业。后来他们有了女儿,日子一下饱满得不能再饱满了。

  他们的女儿叫程雪衣。

  路波认识白霓夫妇的时候,雪衣已经过了十八岁,高中毕业,袅袅婷婷的个子,一条长辫子甩在身后,见人先是笑,然后主动迎上去,张开好看的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说:“我叫程雪衣,上海来的,以后不走了,就在你们龙山县工作,你欢迎不?”

  路波那时二十出头,参加工作已有三年光景,平日不大爱说话的他,在程雪衣面前,竟然意外地话多起来,后来简直就变成了话痨。

  “欢迎,欢迎。”他喜笑颜开地说。

  “那好,告诉我你叫什么?”程雪衣歪了歪脑袋,扮出调皮的样子。路波看见了程雪衣雪白的后颈,好美丽,那里有一颗黑痣。

  “我叫路波,社会主义道路的路,波làng滚滚的波。”路波回答得十分认真。

  “太啰唆了,你不会是一个不懂得节俭的人吧,我给你纠正一下,你应该这么回答,我叫路波,道路的路,波涛的波。”说着话,程雪衣咯咯笑起来。她的笑,有一种山泉的味道。路波被感染,紧着就说:“对,对,还是你说的简练。”

  “那好,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对了,我是学舞蹈的,明天要去你们歌剧团跳舞,你呢,做什么工作?”程雪衣大方地伸出手来,要跟路波握,路波没敢,手都已经伸了出来,又拘谨地缩回去。

  “我是打井队的,工人。”

  “工人阶级好呀,觉悟高。”正要兴奋,眉头一皱又问,“打井队是gān什么工作的?”

  “就是打机井,抽水。”路波比画半天,程雪衣还是不明白,一双眼睛满是好奇,“要不改天带我去看吧,我还从没见过打井呢?”

  路波这次没敢痛快地答应,打井那活儿可不是乱让人看的,再说这活也实在没什么看的,况且他们有个忌讳,真要打井时,女同胞是不许到井前的。

  “怎么,不乐意啊?”初次见面的程雪衣非常大方,语气更有点咄咄bī人。看着路波嗫嚅,不敢说话,她竟大声笑了起来,笑声惊动了院里的人。这些日子总有大城市的人搬进来,大家权当看新鲜,这阵见路家的小子正跟漂亮洋气穿的确良衬衫的上海女娃子大声说话,还逗女娃子笑,就有人感叹,路家这小子,平日装得文绉绉的,原来也是个胆大货啊。

  路波其实很紧张,这种紧张感从那天生出,后来便跟定了他,让他一见到陌生女生头上就冒汗。不过路波那天也同时感觉到,外地人就是外地人,跟龙山小城的人完全不一样,不但洋气,而且大方得要死。路波抹了把汗,正要回答程雪衣,院里一扇门吱呀打开,探出一张美丽的脸来:“雪衣,该吃饭啦。”

  那张脸就是白霓。当时路波的感觉是,他看到了两个天使。而且根本没想到,她们会是母女,简直就像是姐妹俩嘛。

  “我妈叫我了,路波,改日再向你请教。”

  路波终于知道,新来的这户人家姓程,男主人叫程南堰,书画家,女主人叫白霓,中学教师,他们有个漂亮的女儿,懂音乐、会跳舞、会演戏。院子里最近搬来不少外地人,不是专家就是老师,还来了一位音乐家。路波一开始对他们是不关心的,他除了打井,对外界发生的事极少关心,但这一天,路波记住了一个名字——程雪衣。

  路波父亲是县水利局工程技术人员,母亲是一中老师。在县里,父母算是知识分子,但跟这些外来人比起来,就差得远了。父亲告诉他,这些人都是响应国家号召,从上海、北京等大城市来到龙山,或者更偏远的地方,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和任务,就是支援大西北。

  “西北要发展了,国家政策真是好。”父亲激动不已地说。

  “我们学校也来了两对夫妇,一家是上海人,一家是大连人,你说,那么好的地方,他们舍得?”母亲也显得很兴奋,不过她好像很不理解这些人,在母亲看来,这些大城市就是天堂,人怎么会跳过天堂往地狱走呢,母亲当然不明白。

  “这是国家号召,你那点小农意识,看不懂的。以后啊,咱大西北会越来越好,赶上甚至超过它们。”父亲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有两个特点,一是很听党的话,更听上级的话。二是对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运动,父亲充满信心,相信明天一定会更好。

  父母说话的时候,路波傻傻地站在门口,目光痴痴地望住对面。他脑子里想什么,没有人知道,反正父母所说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父母说了半天,忽然见儿子不搭理他们,父亲冲母亲努了下嘴,让她看自己的儿子。母亲踮着脚,悄悄来到路波身后,顺着儿子看的方向看过去,终于发现对面窗户里有个影子。母亲声音很大地问:“怎么,看上人家啦?”

  路波吓了一跳,猛地转身。

  “妈——”他佯装生气地喊了一声,想逃,脸却红成一片。

  这一年是1964年,当年的才男俊女程南堰和白霓,已步入中年。这对中年人给路波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路波眼前的世界一下宽广、远大,天不再是原来那个天,地不再是原来那个地。当然,心,也好像不是原来那颗心了。年轻的路波才知道,人是会改变的,一切都会改变。

  路波成了程家的常客,这对来自上海的夫妇,并没嫌弃这个小城里长大的年轻人,更没嫌弃他是工人。程南堰也好,白霓也好,似乎跟路波有那种天然的亲近,每当路波去他家,白霓总是笑吟吟的,没几天,她就亲昵地唤路波“小波”。程南堰更绝,几面见下来,认定路波是个可造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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