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_许开祯【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谷水河曾经是穿城而过的,将谷水城分为东城和西城,这是史书的记载,那时候的谷水城一定很美。不知多少年前,这条河gān了,谷水城便东西合为一体。城西一角落,海藏寺西北侧,有一片棚户区,是这些年城内拆迁用于安置拆迁户的。棚户区一隅,有一个小院落。天快要黑的时候,路波的步子停在了院门前。

  路波停在院门前,并不急着伸手敲门,而是东张西望片刻,就跟做贼一样。这是习惯,每次来到这院,路波都要东望望西看看,确信没有人跟踪,也没有人发现,才急急地拉一下门闩,告诉里面他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颤巍巍探出一张脸来。这是一张极其苍凉的脸,乍一看,苍老、历经磨难,额头上爬满了岁月的皱纹,沟沟岔岔,纵横jiāo织,眼睛里布满了混沌、岁月叠加起来的磨难。这张脸看上去有八十多岁,给人的感觉她却像活了几个世纪。她看了看路波,也学路波的样子,伸出头,往左右瞅了瞅。街巷很静,没有人影,连风的声音都没有,整个世界像是刻意为他们停顿下来,好让他们的见面从容、淡定。

  “进来吧。”她用苍老的声音说。

  院子不大,一共三间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盖的,土坯房,但屋顶铺了瓦。院落收拾得很gān净,尽管院子看上去十分破旧,但里面分明有整洁的味道。等进了屋,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三间房中间是客厅,两边互相套着,一间当卧房,另一间兼着厨房和储藏间的作用。客厅两堵墙,挂满了字画。这些字画都出自一个人的手,现在的谷水人怕识不得,换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些字画,在谷水城可就有名了。那时间,谷水人谁不知道程南堰程画家啊。瘦高的个子,白白净净的脸,留一头长发,操一口南方口音,见了人彬彬有礼,对谁都很客气。而绝不像谷水人那样,看人先看身份,对有权有势者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对无权无势者颐指气使,霸横得很。程南堰不,他太谦虚太质朴了。

  屋子里的一切对路波来说,再是熟悉不过,不只是熟悉,更多的是亲切。可以这么说,路波只有到了这座小院,只有到了这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面前,家的感觉才会升腾起来。

  是啊,家。每个人都有家,可对路波来说,家是一条艰难的路,是一条苦难的河,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与沟壑,是泪,是伤。

  “没吃吧,我给你下面条去。”老妇人的目光在路波脸上停了一会儿,大约是被路波疲惫的样子提醒,想起做饭来了。路波赶忙说:“路上吃过了,不饿。”

  “还不饿呢,你哪次饿过,可也没见你身上长肉。”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厨房。从她说话走路的样子看,她的身体还硬朗,耳不聋眼不花,背更不驼,jīng神气足着呢。路波也不阻拦,他的肚子真是饿了,流管处到市区,一百多里路呢,路波是走回来的。他喜欢走路,喜欢一边走一边看,要是遇上那些在山上奔走的人,不管是“把窝”还是“笨波”,路波都要停下步子,跟人家热情地寒暄几句。谈谈天谈谈地,话题最后会回到这山、这河上。一旦回到河流,路波的话就多了,没一个小时,拉不完。这天他就先后跟三拨人jiāo谈过,一拨是毛藏高原上遇到的藏民,藏民们消息比他还灵通,得悉他退休,一个劲问,是不是要回城里啊,这以后草原上就看不见你路工了。路波说哪会啊,生是草原的,死也是草原的。藏民们就感动得不成,抓着他的手,愣是不让他走。第二拨是青年洛巴。前几次遇见洛巴,都是跟那个叫宋佳宜的女子在一起,路波已经知道,宋佳宜是小露的同学,也是小露最要好的朋友。这天没见到宋佳宜,路波问洛巴,她人呢?洛巴告诉路波,宋佳宜到南方筹款去了,她要建一个流域保护组织,需要钱。洛巴还拉路波也一同参加,跟他讲了公益组织许多事。路波有点惊愕,这样的公益组织怎么会由一个南方女子先行发起呢,他有种失职的悲哀,于是痛快地答应了洛巴,说等忙过这阵子,一定去找洛巴报到。

  路波用了报到这个词,让洛巴很是不安,急着说:“您太客气了,我们想请您做头啊,没有您,组织的号召力就会下降一半。”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嘛。”路波一边客气,一边心里却乐滋滋的,这阵想起这事,还蠢蠢欲动呢。等会儿,他想跟老妇人谈谈,退是退了,但不能闲着。人不能闲啊,得做点什么。可除了流域,还能做什么呢?

  第三拨是于gān头和五羊领的一伙“笨波”。路波现在有点烦这些人,但又离不开他们。路波现在才发现,你越是烦的人,越是离不开。年轻时他烦吴天亮,烦秦继舟,但这辈子,还是被他们牢牢捆在了一起,想脱开半步都不行。现在他烦那些整天空喊却不做事的人,离了这些人,自己又六神无主。到底是自己错了呢,还是他们错了。或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是不能以自己的好恶来选择同伴的,人要在跟同僚和对手的打磨中改变好恶。

  于gān头他们最近惹了不少事,一是把南营水库的管理人员打了,差点让公安抓进号子里,如果不是吴天亮出面说好话,说他们也是为了流域,怕现在就进去了。二是到处煽风点火,制造谣言,说政府要把毛藏高原上的牧民全移到山下去,还要给草原划若gān红线,不让藏民们的牛羊越过。路波批评了他们,让他们少gān点龌龊事。于gān头却说,路波太相信政府,政府可是啥事都做得出来。“想想你这一辈子,不是他们害的是谁害的?”于gān头又要拿路波的一生来刺激他,路波哼一声,算是对于gān头的警告。可是这阵,路波却在想,他这一辈子,难道真的是命该如此?

  面条下好了,每次一闻见那香喷喷的味儿,路波就要流口水,慌忙站起,往餐桌那边去。老妇人说:“你累了,就坐那儿吃吧。”说着,递过碗来。路波láng吞虎咽,也不怕烫着。看着他饿极的样子,老妇人叹:“你也不是年轻时候了,要注意身体,饥一顿饱一顿,怎么叫人放心?”

  路波抬头,看了老妇人一眼,放下筷子道:“妈,我退了,以后就不去山上了。”

  路波管老妇人叫妈!

  老妇人愕了几愕,眼睛里忽然闪出泪花一样的东西来。“真的退了啊,太快了,怎么一眨眼,你就退了呢。”

  “你刚才还说,我也不年轻了,这不,一晃六十岁了,该退了。”

  “六十,真快啊,快得吓人。”老妇人像是忆起什么。路波怕她重提旧事,忙道:“面条真香,以后,天天到妈这儿蹭饭。”

  老妇人却不上路波的当,闭着眼怔想一会,说:“要是雪儿还活着,也该五十七了,她比你小三岁,我的雪儿啊。”老妇人控制不住,紧跟着哽咽起来。

  雪儿这名字一出,路波的心就翻了。哇的一声,竟当着老妇人的面痛哭起来。老妇人也跟着哭,一时,这座平静的小院,被哭声淹没。哭声里流淌的,是一个悲壮的故事,一个家庭的惨剧。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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