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往事_许开祯【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拾粮嗯了一声,却舍不得刘药师走。刘药师没再留恋,拍拍身上的土,回屋了。

  拾粮哪有睡意?望着墨黑一片的天,还有黑魆魆的后院,心,láng抓一般难受。忍不住起身,鬼似的往南院去。走几步,停下,耳畔里响起来时爹安顿过的话:“娃,这回去,记住了,千万甭打听草草……”

  “草草……”

  拾粮自然明白爹的意思,爹这话,是有道理的。草草既然给了人家,就成了人家一个物件,怎么处置,就成了人家的事。你再扯心,非但起不上作用,反而让人家觉得你死拉活扯的,不是对亲戚的料。水二爷是啥人?他是青风峡的一只虎,青石岭的一只鹰,他要是牙巴骨稍微使点劲,就能把你一家子嚼碎。

  正是因为这个,来路才担心拾粮。打小,拾粮就跟拾草要好,比哥哥拾羊要好得多。拾草得病,最难受的,不是他来路,是拾粮。拾草得病的那天起,拾粮的一半天就yīn了,现在,拾粮等于是没了天,他的日子,全陷在了黑夜里。拾草嫁到水家,不论是死是活,是做鬼还是做人,最最揪心的,还是拾粮。

  来路怕啊。

  丫头是没救了,可儿子,说啥也得好好活下去。

  半夜时风,天起了风。风从二道岘子那边刮过来,一吼儿一吼儿,扯着天,扯着地,扯着这深宅大院。风中,已经过了十五岁生日的拾粮像根瘦弱的芨芨草,瑟瑟的,发着抖儿,发着狠儿。那狠儿,是这样的墨夜看不出的。

  怕是没人想到,草草嫁到水家大院那天,五月十六,恰好是拾粮的生日。来路啥也没记住,就把这个日子记住了。但是记住了又能咋,那样一个日子,他还能有心思给儿子过生日?

  就在拾粮跟天爷较劲的时候,另一个影子,也立在风中,立在南院院墙外。不过,他立得像棵树,老树,只是那目光,比拾粮的还骇人。

  青石岭旋即让另一片欢腾包围。五月过后,天连着降了两场透雨,一场比一场喜人。遂后,便是云开雾散,太阳像刚娶了亲一般,jīng神抖搂得很,照得一岭光灿灿的,哪儿望一眼,都能让人的心发出欢叫。

  借着地气和阳光,四月底才下种的中药,齐唰唰地冒了出来。这中药果然不比庄稼,庄稼既或是长,也是背着人的,当着人的面,它老是慢悠悠的,除非你几天不见,才能看见它一点长势。这中药,竟在人的眼皮底下往高里窜,前脚走过去,它还在地里伏着,一转身,忽儿一下,它高了,挺直了脖子。嘿嘿,这景儿,真是让人没经过。

  放眼望去,六月的青石岭,山变了,草变了,就连风,也变得柔柔软软。风chuī风落处,一眼的药,从山上冒出来,从草中冒出来,硬往人眼里钻,撵都撵不掉。可谁舍得撵呀?这前所未有的景儿,看都看不够呢。那些往年抢眼的花儿,金打碗、兰花、野百合、狗串串、紫秧子,此刻全成了缩头乌guī,再也不敢嚣张,再也不敢把自个当成个风景。这一山的药,顿时令它们气短。空气里,横溢出一股怪怪的味儿,起初闻不惯,接连闻几天,就舍不下了。这弥漫着苦涩味儿的,初闻有点儿闹心,再闻有点儿润肺,吸进肚里打几个来回,吐出来竟是一腔子的舒畅味。中药,百草之王的中药!天老爷,青石岭上能闻到中药味儿了!

  原来冷中医屋里藏的包的那些个古儿怪儿的神草,就是这么种出来的!

  人们揣着千奇百怪的心思,以前所未有的虔诚劲儿,往青石岭去。

  水二爷拄着拐杖,身披一件紫红色藏袍,站在岭顶,像个佛爷一样笑看着这绿莹莹的风水宝地。

  流水席过后,水二爷有意地打发走一半帮工。都是因看不惯吃相撵走的。三天的流水席,水二爷备足了牛羊肉,甚至每桌上都上了一大盘纯粹的白牦牛肉。这道菜稀奇吧,够面子吧,比何家仇家过事儿qiáng多了吧?可一吃起来,水二爷心头的那层美感顿然就没了。桌子上围的,无论亲戚还是乡邻,包括在水家吃喝了一月的帮工,全都一个相,贪!你瞅瞅,你再瞅瞅,像是八辈子没见过五谷,像是打娘肚子掉下来就没见过个席。争的,抢的,打翻碗的,把菜碟子抱怀里láng吞虎咽的,还有一上来就往自个早就备好的碗盆里倒的,把水家这么体面的一场子喜事全给搅了!水二爷平生最见不过人在吃上贪,尤其吃席!吃上贪,是穷贪!这号人,贪一辈子,还是个穷鬼!对亲戚他没法子,对乡邻他也不好说什么,不怕撑死你只管吃,三天的席哩,你吃!对帮工,他就没那么客气了,第一天忍着,第二天还忍着,第三天,他不忍了,忍不住了,瞅见一个骂一个,就一个字:滚!骂来骂去,竟骂走了一大半帮工。

  骂走好,骂走好啊。水二爷望一眼水家大地,再望一眼二道岘子,心里,就一点儿气都没了。若不是骂走,留下那么多人,还真不知咋安顿哩。药一冒出地,急人的事就没了,人多反而眼杂、嘴也杂,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忙碌中透出一片子消闲。

  他的视线里,四十岁的吴嫂提着个铲子,跟在曹药师屁股后,走一步,停一步,弯下腰,往掉哩除草哩。

  这吴嫂也是个妖jīng,起先哭哩喊哩,非要吵嚷着回老家,真答应了让她去,她又舍不得走了,你看看现在,她的腿比谁都勤快。

  另一块地里,狗狗跟在拴五子后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像是对下地gān活闹情绪。

  这丫头!水二爷笑了一下,这笑有几分甜。

  等视线扫到láng老鸦台那边,水二爷的笑就僵了,蔫了,笑不出了。

  一生中让水二爷最引以为豪的这块地,当年曾倾注了他无数心血,起五更睡半夜,套着一对老犏牛,靠着半袋子窝窝头,加上二升炒面,硬是在荒山上垦出这么一块一眼望不到边的地。可怜的那对老犏牛,活活给挣死了,水二爷舍不得这对老伙伴,伏在牛身上哭了半夜,最后在地中心挖个坑,将它们掩埋了。此刻,这块在青石岭最为耀眼也最为肥沃的地,绿像毯子一般成为最生动的颜色。上埂子种着当归,下埂子种着大huáng,中间,分成半亩大的五块,种着五种水二爷也叫不上名字的名贵药材。雨水前,这块地跟别的地显不出两样,两场透雨浇过,整块地像疯了般,忽啦啦就给茂盛了起来。

  尤其是中间那五块小地,长势简直能把人的眼睛掏空。

  可惜,整块地里,就孤单单的两个影子,药师刘喜财和拾粮!

  刘喜财真是个倔疙瘩,任凭水二爷咋个说,他就是犯牛脾气,除了拾粮,谁也不要,谁也不领。水二爷前前后后打发去不少人,都让他轰出了láng老鸦台。仿佛,这块地卖给他了似的。甭看他对别人凶,对拾粮,却好得不得了,好过头了。水二爷站在岭顶上,真真实实望见,药师刘喜财手把着手,教拾粮认药,教拾粮一株儿一株儿地务弄药。拾粮这少钱鬼家的,也真是服了,昨黑里水二夜望见,他端着个脸盆,摸黑洗东西。水二爷走过去,问:“洗啥哩?”拾粮头也没抬道:“裤子。”水二爷不相信,打洗盆里捞出一看,妈妈呀,他竟给刘药师洗裤头子!这个拾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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