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李修文【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修文

  后来,我又在昏暗的光线里转了好几条走廊,绕到手术室的正对面,背靠在墙壁上继续翻报纸,小男如果不是像平日里那样东看看西看看的话,我们应该就不会碰面了。没过多长时间,手术室的门开了,先出来的是个护士,随后就是囡囡,她是被护士手牵着手搀出来的,眼睛已经被蒙上了纱布。

  看起来,整整一天我都要变成囡囡的私人护士了。本来说好从医院出来就上我那儿躺着休息的,搀着她刚走出医院,脑子里不知怎么想起了郊外的那块花圃,就和囡囡商量:还不如叫辆出租车把我们送到那里去呆一天,囡囡当然说好,只说坐出租车太奢侈,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先坐出租车去航空路,在那里坐民航班车,到快上机场高速的时候再下车步行过去,她既然已经决定,我也只好从命。

  上民航班车之前,我买了不少的零食、橙汁和啤酒,还买了把小剪子。一个小时后到了花圃,久不来了,花圃里的马缨丹掉了不少叶子,也是,马缨丹是大量需要水分的植物,前段时间虽说是雨季,但雨季过后我就一直没来,它也实在渴了。我便先将囡囡在田埂上安置好,二话不说先gān掉了一罐啤酒,之后立即用空酒罐去不远处的一条沟渠里盛水,来回给一共九株马缨丹浇了好几遍;忙完了,又看见马缨丹边上的九重葛长出了“徒长枝”,所谓“徒长枝”,具体说来就是当枝叶都是横向生长的时候,却有几根枝条直直地伸向天空,既不美观,又影响开花;如此一来,我来之前买的小剪子就派上用场了。

  “亲爱的弟弟,”我正忙着呢,囡囡叫了一声,“你姐姐我要上洗手间。”

  “这里哪有什么洗手间啊,全都是就地解决,”我笑了起来,看见远处有片蓖麻地,就对她说:“要不上蓖麻地里头去解决?”

  “好,”说着手一伸,因为失去了方向感,所以她说话时脸总要微微朝我这边斜一斜,“还愣着gān什么,快上来侍候你姐姐呀!”

  “哦哦。”我马上跑上去,将她搀起来,地上显然没有在城里那么好走,尽管我在旁边小心侍候,她也踉跄了好几下,手却始终抓着我的胳膊。终于到了那片蓖麻地,走进去,“就这里吧。”我说了声,放开她,正欲转身离开,到蓖麻地外面去等她,她却不放我的胳膊,“我要你也在这里。”

  “啊?”

  “别啊呀啊的,你听清楚了——我要你留在这里。”

  一下子,我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背对着她,脑子就此停止了意识,只依稀听见几声鸟鸣,远处还传来几声牛哞,顷刻后,我耳边响起了一股低低的清脆的声响,就像置身于野外,隔着几道山谷听见了方圆十里之外的泉水从一棵古树底下涌出来,旋即听不见了,我听见囡囡喊了一声:“好了。”

  我却没有将身体扭转过去,尽管她的眼睛上蒙着纱布,看不见我,但我就是害怕看见她,呆呆地站在远处,至于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只有天知道。突然,两只手从背后将我环绕了,囡囡的脸贴在我的背上,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头发的柔软,心里一下子就黑了,“傻瓜,”她的脸在我背上轻轻地蹭着,“我喜欢上你了。”

  “啊,喜欢上你了。”接着她又说了一句,有点像自嘲。

  “……”

  “很丢人是吧,照说不应该我先开口的,女孩子嘛,可能是今天被你侍候得感动了吧,忍不住了,再说——我还是你姐姐呢,啊,小孩子总要讨点便宜。”

  我再也忍不住,猛然回头,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狠命地使出全身力气,要她离我越近越好,她也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我bī迫自己什么也不要去想,将一切事情推到身体之外,并没有亲她,就是想抱着,好像临死之前终于抓着了个什么东西;她也明白了我的所思所想,安静地偎在我怀里,安静地用两手抱住我的腰,安静地继续用脸在我胸前蹭来蹭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彻底柔软下来,心里就像积着一堆雪,气温升高,积雪正在慢慢融化,听觉也格外灵敏:囡囡的呼吸,远处机场高速上迅疾驶过的汽车,蓖麻叶上爬过的昆虫,我确信,他们全都留在我的记忆里了,有一天,这些记忆会连同我的身体一起被埋葬。

  只持续了两分钟的时间,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我清醒过来,颓然推开囡囡,走到田埂上坐下,撕碎手里的烟,用拇指和食指碾着烟叶,一点点碾成粉末,一定有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小臂狂跳不止,真的是狂跳不止;我的突然抽身,差点就让囡囡没有站立住,她呆了,站在原处,随后就听到了她的抽泣声。

  “你不喜欢我?”她哽咽着说。

  “……不是,”我实话实说了,“我喜欢你。”

  “你明明不喜欢我!”她哭着叫了一声,蹲了下来,想要用手去捂住脸,可是眼睛蒙着纱布,她只好放下手,突然又站起身,朝我这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你就是不喜欢我你就是不喜欢我!”跑着喊着,脚下被一块坚硬的泥巴绊了一下,身体一斜,就要倒地,我冲上前去抱住了她,终了还是没有抱住,两个人仰面倒下了。

  那句我费尽心机都没能说出来的话,现在终于不请自到:“囡囡,我快要死了。”

  我喜欢的那个甘肃的诗人,仿照西北花儿写了很多诗,除了那首《半晚夕的月光》,还有一首《边疆辞典》,里面有这么两句:花花世界你走过,你是肉疼;人烟里,你是人一个,你是心疼。按理说,我早过了对月伤心的年纪,也不会愚笨到从电视剧里和小说里寻找自己影子的地步,可是,这两句诗还是击中了我,是啊,我的肉在疼着,我的心在疼着,疼痛无处不在,在院子里散落了一地的花瓣上,在喝完后掷出去又迅速被车轮碾过的啤酒罐里,也在囡囡端盘子的酒吧里画满了舒尔茨漫画的天花板上。

  每天晚上都要在那酒吧里坐上一整夜,是囡囡的命令,她不光下了令,落实起来也不掉以轻心:每天晚上,她一送完快递就到我这里来,两个人一起做饭吃,之后去汉口,去她端盘子的酒吧,她给我安排的位置,是二楼上最靠角落的地方,帮我拿来啤酒之后,她就去忙她的了,整个过程里只和我说很少的话。我不知道她这样做到底所为何故,但是也没问:抽着烟,喝着啤酒,看着武汉关的钟楼和天花板上的舒尔茨漫画,听着酒吧里的音乐、长江上的汽笛声和到整点时钟楼的报时声,不觉中一个晚上就过去了。

  到第五天,我终于还是憋不住了,那时候是坐在从武昌去汉口的公共汽车上,行至长江二桥上,我问了,“囡囡,咱们这到底是在gān什么啊?”

  她也答了,三个字:“谈恋爱。”说完停了一会儿,接着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或者说我在准备谈恋爱。”

  我躲避着她的目光,终于还是说:“……何苦呢?”

  “我觉得很值得呀,”她甚至是冷冷地答了我一句,“很公平,我知道了你的情况,也该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实话说吧,我现在在想还要不要和你在一起,想得差不多了,百分之九十九还是要和你在一起。你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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