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头_王安忆【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因为有这样幸运的姐姐,玲玲也变得骄傲了,妹头呢?则对她更在意也更要好了。星期天里,她们站在台阶上,高大的门廊上方,突出的水泥檐投下的荫地里面,看玲玲的二姐姐在太阳地里晾晒洗好的衣服。这条弄堂的前边是一个小学校的操场,用竹篱笆墙隔开着,弄堂里的人,就将晾衣服竿一头搭在竹篱笆墙上,一头搭在窗户顶上。这里的窗户都有着突出的雕花的水泥护檐。她二姐姐先用丫叉将晾竿取下来,揩拭gān净。她用抹布也很有讲究,叠成六叠,擦一遍换一面,每根晾竿揩拭三遍,揩拭完四根晾竿,正好面面俱到。她把揩gān净的晾衣服竿暂且一头搁在窗台上,另一头插在低处的篱笆缝里,等晾满一竿就送上高处,架牢,再用丫叉送上这一头。衣服的每一个部位她都要扯平整了,卷起的口袋沿拉上来,窝着的衣领抻开来,袖管,裤管,更是要绷了又绷。裤子,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穿进一条腿,垂着一条腿,而是要将垂下的裤管用衣夹夹在穿进的裤管上,这样垂下的裤腿就不会垂dàng得长出一点,也不会因为擦着过路的人的头顶蹭脏了。妹头注意到她还特别地沿了衣缝掐过来,掐过来,使劲地一神。妹头领会到这是因为缝衣线往往更容易缩水一些,就将两面衣块收紧,皱缩起来。这样一掐,一抻,就把线捋直了。所以,玲玲二姐姐穿出来的衣服才能像熨过的一样,特别平服。二姐姐晾满了四竹竿的衣服,回去整理整理,就出门去了。

她是娇小苗条的身材,穿一条花布长裙,系在白衬衫外面,腰上紧紧地箍一根白色的宽皮带。头发是电烫过的,在脑后扎两个小球球,额发高高地耸起,蓬松的一堆。肩上背一个皮包,带子收得短短的,包正到腰际。这是她这样刚出校门,又走进社会的女青年的典型装束,标明了受教育和经济自立的身份。许多社会青年也这样装束自己,可到底掩饰不住内心的空虚,表情是落寞的。玲玲的二姐姐则是自信的,她绷着一张粉白标致的脸,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弄堂,去度她的假日。人们传说她有男朋友了。

在这样的年龄阶段,相差五六岁几乎就像隔了一代,怎么赶也赶不上似的。妹头看着玲玲二姐姐,就是这样的心情。她对日复一日的上学,下学的生活,简直都是灰心的。所以她的成绩没有太坏,而是保持在中游水平,那只是因为她的聪明,以及恪守义务的天性,她认为读书是她应尽的义务。事实上,她对书本上的知识是谈不上有什么兴趣的。弄堂前边的操场,就是妹头他们小学校的操场。下午放学回家,隔了篱笆墙,听着那些晚放学的班级在操场上体育课,吵吵嚷嚷,夹着老师的口令,哨子,还有呵斥,她好像从局外看见了自己生活的不幸。这时候,她就像个淑女一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用绷箍绷了一片枕头布,绣着花。妹头她们的小学校,就是间在弄口的民居里面,教室,办公室,都是东一处,西一处的。弄堂里的孩子,听到打预备铃了,再奔去上课,也来得及。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妹头还没上学,哥哥已是三年级学生了,两节课后的大休息,他都来得及奔回家,吃一碗猪油拌饭,再奔回学校。这条弄堂又地处闹市中心,课堂外边就是繁华的市面,下课时,女生们拥在窗前,点点戳戳地看着街上走过的摩登男女,还有对面橱窗里皮鞋的样式。她们给街上经常出现的人物起名,比如, 淮海路上一枝花 。这其实也是一个社会青年,家住在这条街上的某一条横马路上,她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有时手里托着一包油浸浸的熟食,有时是几条固本肥皂,还有时是一卷布。眼尖的女生甚至能看出这是一卷短裤的裤片,还是一卷龙头细布的口袋布。虽然是为了这些琐事进出, 淮海路上一枝花 依然穿得很正式,丝袜,皮鞋,过膝的裙子,衬衫的袖口端端正正地扣着扣子。她也是烫发,但不是妹头妈妈那样的短发,也不是玲玲二姐姐的蓬松额发,脑后扎两个小球,她是长波làng,可又不是披散在肩上,而是做成束发的样式,额发略有些小波纹,但比较平服自然。这种发式多是电影明星做的,摩登里带几分艺术气。她的头发又特别黑,衬着她端正小巧的额,鼻,脸颊,和下颔,分外秀丽。她有一件黑白格子的呢外套,下面配着舍味呢的长裤,特别和这发型合适,真是醒目得很。有一次,大约是匆忙出门,她竟穿了一双拖鞋,露出了赤luǒ的脚后跟。裤子也是家常的,人造棉裤子,洗白了,她又走得急,裤腿就裹着她的身子飘动摇摆着。女生们都傻了眼,心里激dàng起一股嫌恶和羡慕夹杂的感受。望了她从马路对面走到这面,再走到马路那头,拐了个弯,消失了。玲玲忽然说了一句: 真像是马路天使。 大家并不知道 马路天使 是什么意思,但都觉得,这是再恰当不过的形容。妹头尤其吃惊玲玲会说出这样jīng辟的话,并且还说得那么冷静,就好像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几乎要对她刮目相看。这些名词都是从她姐姐那里听来的,有姐姐就是好,眼界都开阔。

女生们还很狂热地崇拜于追逐一名年轻的女老师,学校的大队辅导员。她其实并不漂亮,脸部甚至还有些缺陷,就是她的下巴略有些短,装束又很朴素,总是白衣蓝裙,一双横搭袢皮鞋,还有些土气地留着一对垂至腰际的长辫子。但是,她确是有一种风度,严肃,端庄,文静,姿态则很挺拔。这使她有些像女演员。女生们为了学习她,都留起了长辫子,走路也挺着腰,端直地,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迈着。女生们gān什么都是一窝蜂,有一些是真喜欢,有一些则是盲目的,瞎凑热闹。妹头就不,她没有加入cháo流。她并不喜欢这位辅导员老师,她觉得她有点官腔。她尤其不喜欢辅导员那口咬得很准的,朗朗的普通话,这加深了她的官腔。她宁可去喜欢学校里另一位男老师,美术课的李老师。

李老师是一个jīng神略有些委靡的男人,传说他曾经患有结核病,从大学退学,病愈以后就来到这所小学校来教图画课。他的脸huáng而瘦削,头发却偏偏比较长,也不是那种时髦的,经过修饰的长发,而是没什么型的,不经意而留长了。额发本是想朝后梳,却没有梳平,于是便竖着。在chūn暖很久的天气里,他还穿着一件棉袄,蓝布罩衫的袖口很长地盖在手背上,中式的连肩的衣襟从他单薄的背膀上垂挂下去。看上去,他就像那种穿长衫的旧式的男人。可他一旦脱了棉袄,换上一件毛蓝洗白的中山装,忽然又年轻起来,你发现他几乎还是个少年人,而且很新派。上课时,他夹了教具走进课堂,将东西一放,就转身在黑板上作演示,同时简短地解释几句。他画得非常娴熟,自然还流露出不屑:画这点东西,还不是毛毛雨?这样,大约占去有三分之一的课时,还有三分之二时间,他就让同学们照他的示范画,自己则坐在黑板一侧的下方,静静地等待下课。他虽然是有些病态,但出于幽默的天性,他并不忧郁。他脸上带着懒散的温和的笑容,略带打趣地批评学生,学生要是画得实在糟糕,他就说: 怕来! 怕来 是上海话形容难看的说法,好看则是 趣来 。 来 是语气词。他说一口标准的上海话,不带任何乡音,比方苏州,宁波,或者本地的口音。苏州腔多少有些狎昵,尤其是男人来说,就有些轻佻;宁波音呢,难免有些卖弄风趣,便油滑了;本地话,指的是上海郊县的土语,倒是老实,可委实又太乡气重了。所以,这些口音多半是有些俚俗。上海话本又是杂合之音,总是要有侧重的,偏偏李老师说的一口没有习气的上海话。他又不是刻意地,一字一句去咬,而是轻松,随便,自然。有一些难发的音,他一吐口就是。比如仙鹤的 鹤 ,上海话里是发的舌根鼻音,他就这么发音—— 鹤 。他说话的声音不响,可也不是有意的轻柔,而是觉得不必要大声说的,还是带些懒散。妹头中意他的,就是这口上海话。还有,妹头喜欢有一些颓废气的男人。那种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的男人,会让她觉得有官腔。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就是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的语言,所以是官腔的语言,而大队辅导员,则是个官腔的女人。总之,妹头不喜欢官腔,而颓废气,是与官腔最无gān系的。所以,她就比较欣赏李老师。无意识地,她对图画课也比较别的课更有些兴趣。当然,也是一般的兴趣。她对美术并无特别的才能,只是能过得去而已。不过,有一次,李老师还是注意到了她。就像方才说的,李老师大半时间是让同学们自己画画,画完之后立即jiāo上,当场批了分数,便可离开课堂,不必非等下课铃响。这一次,妹头送上她的作业时,李老师注意了一下她的名字:朱秀芝。其实这是个很大路的名字,但碰巧引起了李老师的联想。他问道:六年级一班的朱秀荪是你哥哥吗?这更可能是哥哥的名字给了李老师印象,因为一个男孩子名字里有个 秀 字,总有点特别,使人想到这也许是个班辈,所以才进一步留意到 朱秀芝 的名字。末尾又都是草字头的,这是认真起名的父母常用的手法。这表明李老师对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还是相当有兴致的。妹头回答 是 ,李老师就说:你哥哥很巴结的。 巴结 也是上海话的说法,是 努力 不放松 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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