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头_王安忆【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但是,在小姐妹跟前,妹头对小白的写作,却有着不同的态度。她故意把刊有小白文章的书报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随便地扔开,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没有多少钱的。于是小姐妹们就很惊讶,能白纸黑字地印着妹头男人的名字,已经很了不起了,竟还有钱!她们将这些报刊传来传去地看着,最终什么也看不明白,更觉得深奥了。小白被妹头安排在外边灶间里剥蚕豆,听见妹头在向她们介绍说,这是哲学。 哲学 这两个字,妹头是用普通话说的,听起来很好玩。小白心里暗暗好笑,还有些感动。倒不是感动妹头对他劳动的尊重,他当然知道妹头不是尊重,而是炫耀,他感动的是妹头的天真。妹头很天真地又要试图扮演一个新角色,多少有些露拙了,但一点不影响她的认真和诚恳。妹头的师傅轻轻地说了一句:妹头嫁了一个书生。她师傅已经长成一个壮硕的女人,但依然匀称,而且好看。这些女工,即便是清秀苗条的,也很奇异地显得壮硕。她们一来,房间里便壅塞了一股热蓬蓬的浓郁气味。不止是那种中低档的散发qiáng烈化工合成香气的化妆品气味,也不止是那种汗腺很旺的劳作女性的体味,还是来自身体更深处的,一种饱满,活跃的能和热。它们饱满与活跃到绽开的程度,有着一种威慑的力量。这些在生产线上操作的女性,就好像是真正的同胞姐妹,她们买一样颜色,一样款式的衣服穿,说着只有她们自己明白的,车间里的,特殊的语言,她们的笑容,举止,形态,都有着说不出来的相似之处,这样的一致性又增加了那股能和热的qiáng度。当小白完成了妹头安排给他的劳动,和妹头jiāo换位置,由妹头上灶,他则进房间去招待客人。他一踏进房门,原来是喧腾着的,这时戛然静了下来。她们一下于拘束起来,只有妹头的师傅勉qiáng笑了一下,即刻又收敛住了,她们敬畏地看着他。这便是妹头向她们chuī嘘的结果。她们敬畏的谦卑的眼光,造成的是bī视的效果,他终于受不了,嗫嚅着退了出来。

妹头有一次开玩笑说,要把她的小姐妹某某某,介绍给阿五头做朋友,小白笑得几乎从chuáng上翻下来。妹头也很得意地笑,这是她对阿五头最成功的一个诋毁。她说她想来想去,要治好阿五头的毛病,她咬定阿五头是有毛病的,要他病好,就是结婚,和谁结婚呢?就和她的小姐妹吧!妹头又说,怎么不可以?人家是国营企业,阿五头才是个大集体,阿五头肝功能还不好,肝功能不好肯定要影响那个功能,否则为什么都要叫 功能 呢?妹头是很能胡调的,胡调起来没边没沿,可以一路胡调下去。他在妹头的怂恿底下,不禁要去想象阿五头和妹头小姐妹结婚的景象。那景象竟是很惨的,就又要笑。他越笑,妹头越得意,胡调得越起劲,说功能和功能之间是连带的关系,这功能说不定就把那功能带好了,带好了,阿五头就会有小孩子,有了小孩子,阿五头的哲学病就彻底好了——妹头说 哲学 时又用了普通话——阿五头要洗尿布,洗奶瓶,烧鲫鱼汤给产妇发奶,还要抱小毛头。说到小毛头,妹头忽然温柔下来,抚了抚肚子,说,小毛头在这里呢!阿五头怎么配有小毛头。小白就也要去摸妹头的肚子,妹头却不让,说他要把 哲学 病菌传染给小毛头的。传染给她不要紧,她有抵抗力,小毛头却是很嫩的。他非要摸,妹头非不让。两人推来推去缠成一团,最后,妹头才让他轻轻,轻轻地摸了一下。

小毛头给了他意外的惊喜,虽然结婚生子是天经地义,可具体到他和妹头,这事情就有些不可思议。他和妹头,从开始到现在,都像是一场过家家的游戏,可居然要有一个小毛头了。事情忽然就变得严肃起来。小白全家,尤其是阿娘都很兴奋。因他哥哥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所以就把生儿子的希望寄在了妹头身上。上海就是有这么多的,重子嗣的宁波人。阿娘甚至开始很虔诚地吃素,但她吃的很奇怪,只戒葱,韭,蒜,鱼肉照吃。问她道理,她说菜蔬也是分荤素的, 荤 指的就是菜蔬中的荤,而鱼肉则是荤腥的 腥 。她是戒荤不戒腥,她要不吃腥,小毛头生下来怎么有力气带得动呢?妹头在背后就和小白说,阿娘这样和菩萨调花枪,她本来是生儿子,半路上也要换女儿的。小白就说,生女儿有什么不好,我就要生女儿。妹头立刻掌他的嘴,不让他再说生女儿的话。她也是要生儿子的,这可以使她在小姐妹中间更有面子。再说,薛雅琴都生了儿子,那妹头凭什么就生不出儿子?妹头有妹头的生儿子方式,她回家把她侄儿带来,和她睡一张chuáng,小白就只能睡沙发上,脚也伸不直。妹头说:小白,现在顾不上你了,儿子要紧。小白气恼又无奈地蜷在沙发上,明知这些荒唐,却只能听其任之。妹头的侄儿是个小东北,说一口东北话,还喜欢插嘴。妹头倒不嫌了,很耐心地向他解释这,解释那。小白笑话她也 开国语 ,她并不理睬,停了一时,才说:你去找个不开国语的来陪我睡呀,阿五头行不行?我倒不要生他这样的儿子了。小白听她又胡调,且胡调得不像话,只好不理睬。小东北却问:阿五头是谁?妹头说:阿五头是妖怪,专讲白话。小东北问什么是白话?妹头说,就是空话、废话、梦话。小东北再问什么是空话、废话、梦话?小孩子是可以一径这么问下去的。妹头再想生儿子,此时也憋不住发火了,她厉声道:放屁,懂不懂?吃饱了放出的空气!小白躲在被窝里偷偷笑了起来,他想,无论如何,妹头说的是有几分道理的。

妹头很是争气,生下一个儿子。阿娘喜欢极了,连舅公都过来看外甥,送了一对银手镯。阿娘一天给妹头烧六顿吃食,一应宁波口味,咸而腥。妹头说她什么都不想吃,惟独要吃一个汤。阿娘果然烧了一个汤,却菜多汤少,还是咸和腥,因是鱼膏汤。妹头仗了是生儿子的人,就教阿娘烧汤,教的这个汤又很刁钻,有心难阿娘似的。什么汤呢?糟鱼汤。先用糟油糟了鱼块,再用火腿,笋片,淡菜,木耳小火煨汤,最后放进糟鱼,开大火,一滚即起。阿娘一听就来气了,心想,婆太太烧给你吃,哪怕是一只咸菜,也是你做小辈的福气,还有调派我的!于是,就一顿不烧。妹头才不怕她不烧呢,不烧只有好,她自己烧。她其实压根不信产妇只能躺不能动的道理,尽管站在厨房里炖,炒,煎,煮。还要给小毛头喂奶,拍小毛头睡觉,但她就像长了七八双手,忙而不乱,有条有理。只是买和洗这两大项,落在了小白头上,关于产妇不能受风和接触冷水这一点,妹头是严格遵守,一点不敢贸然。这样,小白一早就要起chuáng,在嘈杂肮脏的菜场挤来挤去,然后在水斗跟前杀鱼割肉。洗尿布当然也是他的,一双手都洗白了,发出肥皂的碱味,还有鱼肉的腥气。他又没有妹头的素质,会得合理安排,将事情归纳,分类,见缝插针,又顺手带过。他只是一古脑儿地上,于是,就看见他一天到头扎在了水池边,洗个不停。妹头对尿布把关很严,不仅用眼睛看,还用鼻子闻,必须闻不出尿味,又闻不出肥皂味,才算合格。阿娘看见他埋头苦做,总是用惋惜的口气说:男做女工,越做越穷。妹头当然能听出她挑拨的意思,有意还要小白多做,还要在阿娘面前差他,表示不理会。小白受了苦,还要受她们的气。她们彼此的意见,都是通过折磨小白来体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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