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头_王安忆【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现在,房间是一崭新的,每月小白休假回来,一个人睡在里面。平时多是空关着,只有妹头有权进来,东看看,西看看。此时,妹头的东西还没有搬过来,chuáng上是小白的旧被褥,窗上也是旧chuáng帘,桌上,五斗橱上,都没铺台布,沙发是包在塑料纸里的,椅子也是。油漆味道还没有散尽,新家具又带来木脂和胶水的气味,还有新打的地板蜡的气味。总起来,是新事新物的气味,叫人高兴。什么都有了,就缺一个小白,小白什么时候能调回来呢?

玲玲也有男朋友了,是一个华侨,父母都在香港,结婚后也要去香港的。男方的父母已经正式上门提过亲,带了许多稀奇东西:半导体收音机,电动缝纫机,各色衣料,毛线,又请她们全家去国际饭店吃了饭。现在,玲玲进出的都是这样高级的场所。此时正是 文化大革命 末期,服饰上的风气还是比较保守,但玲玲却在夹缝中求发展,稳中求变。既新颖,又没有越过雷池半步。比如,衬衣做成男式的领子,袖子的克幅比通常延长一倍,一列三个扣子,腰身窄长。裤子比较宽,又宽不到喇叭裤的程度,那就出格了,其实就是后来的直统裤,裤管扁扁地遮住脚面。还有灯芯绒的外套,前襟和后背,经过拼接,以条纹组成图案,接缝处都是明浅,也是压出图案的效果,有些类似猎装,又不是那样男性化。总之,是十二分的独特。玲玲现在是弄堂里的人尖了,在家里的地位也上升到二姐姐之上。其实,她心里一直是憋着股气的,一定要挣出头来。她晓得结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像她父母养了那么多女儿,又无能力为女儿创造更好的条件,对女儿的希望大都是寄予第二次投胎上——于是,抓牢了这个机会。比起妹头来,玲玲更有心智,而且冷静,不像妹头那样率性。这电是处于配角的位置,韬光养晦,积成的性格。妹头很准不对玲玲生妒,觉得她怎能这样事事现成?但一旦为自己的事情忙起来,就又被其中的乐趣抓住,觉得玲玲这样也没啥意思。她看见过玲玲的华侨男友,瘦长单薄为身体,带着一副澹然的表情,倒和玲玲很配。妹头也觉得不如她的小白有趣,她想象不出玲玲和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能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但无论如何,她和玲玲也已经是桥归桥,路归路,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又过了半年, 文化大革命 结束,恢复了退休顶替的政策,小白的妈妈退休,让小白顶了班。这样,小白终于回了上海,他们也终于结婚了。

此时,阿五头已办了病退回城,分在一爿街道小厂工作。他父母要他考大学,就像他的哥哥们那样,他却不考,说大学有什么上头?这话倘若换一个人说,就是狂妄了,可阿五头说,谁都会认为他说出了事实。他是那样老成,稳重,用功的青年,甚至不再是个青年,而是,而是什么呢?他脸上有着一个哲人的昏晦而又明智的光辉。他的近视眼镜布满了圈圈,眼珠在深邃的焦点里沉思。他弯着背脊,但给人的印象不是背驼,而是背负了超载的重荷,这重荷就是思想。他好像是居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的核里面,已经突破了表象,而抵达本质。上大学在他看起来,无疑是属于表象上的生存和竞争方式,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他也并不书写他的思想果实,书写也是表象,真像是无法物化的,一旦物化便又成了表象。因为,世间万物均是流逝的状态,任何挽留都是无济于事的。所以,阿五头又是个东方的哲人,他是攀着西方实证主义的锁链,过渡到东方神秘主义的彼岸。他正在读梵文,以便研究印度教。阿五头所以还没有完全堕入虚无,是因为他有着一些男女朋友,这些男女朋友都是他的听众和谈话伙伴,他还有欲望发表他的思想。要是没了这点欲望,他就和现实世界彻底断了往来。小白是这些朋友中最为他看重的一个,因为小白最有能力触及他的思想。他需要刺激,思想才能步步上升。小白所以具有这样的能力,一是因为他基本伴随阿五头的思想成长,中间虽然有些空当,但也以他的聪明和虚心好学赶上了。二是因为小白既能跟上阿五头的思想,又是现实中人,他身上有着那样有趣的分裂:当他思想起来,可以是一个脱离表象的,抽象的核中人,可在具体的日常事物中,他又时时被那些表象所吸引,所羁绊。所以,他在和阿五头的对话中,无意就扮演着两种角色,一种是同向的,另一种是相向的。他时不时地,会深有感触地提出,如何处置玄思和肉体生存的关系的两难问题。这其实是最要紧解决的问题,对阿五头的思想工作是巨大的挑战,激起了他的探索热情。看到小白书写着A和B的对话,并且在日益开放的报刊杂志上发表,阿五头微笑着想:这就是小白!他必须将思想物化,否则便不甘心。小白了解他的想法,所以并不把发表他文章的刊物送给阿五头看,有时候,宁可让他看一些草稿,以为这样就比较能为阿五头接受。阿五头的意见是,小白的文字太过华丽,不够 质 ,这些华丽的文字大有脱离思想之嫌,为这充满物质的世界再又增添一件物质,在重叠,繁复的表象之上再蒙一层表象。

阿五头的意见,小白也觉得对,可他到底不能摆脱华丽的文字的吸引。小白迷恋文字。正像阿五头说的,文字在他笔下有着一种独立生存的状态,可以脱离含义,自行繁殖生长似的。他沉醉于文字在思想的动力之下,流淌,流淌,一生十,十生百,万流奔腾,汹涌澎湃,最后,百川归海。况且,自然是,他的文章发表后,所得到的赞赏也是叫他高兴的。这些外界的肯定,丰富了他的书写的意义。就这样,回沪和结婚以后,又是思想解放的好形势,他开始了他的写作。他白天到外滩上班,在母亲工作过的设计院做一名描图员,晚上就伏案写作。

妹头从来没有试图过,要去了解他写作的东西,但她喜欢他写作。就像前面说过的,她喜欢他有一些她所不了解的东西。但由于他们实在太过秢熟,她在心底里又并不把他的写作看成多么了不起。她想:他,小白,白乌驹,贪嘴的肉和尚,还很贪恋chuáng笫之欢,他肚子里有几根肠子,她还不知道吗?看见他伏在桌上写着,她心里就好笑:像真的一样!觉得他很好玩,由这 好玩 生出一些温情,就要去和他搅一搅。把冷水洗过的手塞到他后脖领里面,或者在他胳肢窝底下哈他一下。他有时候会真生气,说:你做什么?再继续他的写作。更多的时候,他是不经搅和的。妹头三逗两逗,他便放下笔,和妹头缠在了一起。他们两人在一起真的很开心,有许多玩的念头。两人打争上游,输的那个要背赢的在房间里走三圈。或者下斗shòu棋,输的要学狗叫和猫叫,直叫到赢家满意为止。他们看电影,看完以后就吃夜宵,吃过夜宵再兜马路,兜到十一二点回家,还不消停,还要折腾,反正明天星期天,一觉睡到下午。幸好,幸好,吃饭间做在了外面,谁也碍不着谁。连小白也不得不承认妹头英明了。他们还请朋友来家吃饭,这就是妹头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妹头的手艺很给小白面子,妹头的形象也很给小白面子。妹头烫了头发,短短的,留了些额发,很俏丽。妹头在米色的开司米羊毛衫外面,系一条荷叶边的围裙,很利落。婚后的妹头肤色很白,而有光亮,淡淡地描了眼圈,眼睛的形状更鲜明显著,杏形的,渐渐地往上收了梢。唇形也略夸张了一些,就显得丰满了。总之,妹头很有光彩。她特别愿意招待客人,提前把房间收拾得gāngān净净,迎接客人的到来。她泡好茶给客人喝,买好烟给客人抽,做好菜给客人吃。倘若是小白方面的客人,她还变得很乖,在一边,静静地听小白和客人们聊天,尽管开国语好了。小白的客人大多是些海阔天空的谈客,一谈能谈至通宵。她不吵不闹,还提供夜点。但这并不等于说,她对他们的谈话有什么兴趣。她只是喜欢这样的场面,高朋满座,而她是一个贤良的女主人。等到她的小姐妹上门,她就要变个角色了。她对小白吆五喝六,凶得很,好像小白是她的仆人。有时还把小白轰出门去,她们自己好说自己的事情。其实不是小白不便于听,而是为了向小白作威作福,颐指气使。小白表现得也很好,倒不是有心给妹头面子,而是他习惯了妹头出花样。妹头总是能想出各种不同的游戏,而小白则是个默契的玩伴,本能地做出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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