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人_王安忆【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他扛着车子上了台阶,七绕八拐到家门口。大嫂爱玲正在淘米,招呼道:

「回来了?」

「回来了。下班了?」

「厂里停电,就来家了。」爱玲柔声柔气地说,也不抬头,在米里捡着砂子,手给冷水冰得通红通红的。阳光下,她眼角的皱纹显了出来,细细的,象一张网。

「我做饭吧。」他客气。

「我做了,你忙去吧。」她背过身去,拣着米里的砂子。

他进了屋,刚坐定,就听院里有人喊。推门一看,是指挥老田。

「开过队长会,我就找你,他们说你走了。」老田说。

「团里没地方抄谱,我拿家来抄了。」他解释。

「和你商量个事。」老田进了屋来。

「坐,坐。」他从东屋搬来一张藤圈椅。

「不客气,你别倒茶,我一会儿就走。」老田谦让着,「和你商量,借几个人。」

「借人?」

「咱们商量着,一定把这个大戏搞上去,好好gān一番。四人帮打倒了嘛!」

「是啊,四人帮打倒了嘛!」他笑了,老田也笑,两人笑了一阵。

「咱们商量,演员乐队都要充实一下,不能凑合,不能混。乐队,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还缺什么,能借到什么。你在业余界挺熟,借人的事你办了。这回借人不是白借的,有报酬,按临时工的价,一天一块五。咱们怎么也要把个单管乐队置齐了。」老田兴冲冲的。

三林不由的也有些热血沸腾,他把椅子朝老田跟前挪挪:「我说,小提琴最好能借两把。《沂蒙颂》时来帮过忙的丁齐现在正在待业,请他来没报酬都gān。还有,双簧管能不能借一个,我知道铁路有一个,是二零四宣传队下来的,我听过他chuī。」

「小号呢?」老田有些迟疑地说。

他沉默了一下:「小号的谱子我看了一点,怕少扬对付不了。可是假如借一个来,会不会影响他的情绪?」

「换了别人没事,就是他难缠。我也怕借了外边的人,他给我捣。」

「那时你们怎么弄来这么个小号呢?」

「说起来话就长了!」老田抓起放在膝盖上的皮手套,重重地抽了一下扶手,停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他们不是一家都下放在令桥吗?文化局张局长,那阵子也下放在令桥,和他家挨着邻居,处得不错。后来张局长解放了,回城了,就把他带来考我们团。那时他才这么点高,黑不溜秋的,穿得象个要饭的。他没下放时,在学校是少先队的号手。那时,我们还没有买号哩,就到花园巷小学借了把队号,让他考的。听他chuī得还亮。那阵子,此地哪有chuī号的哪!把他留下了。」

「其实他刻苦还是刻苦的。」

「刻苦得太过了,生了肺病。想退他回去吧,又有点太那个了。」他摇了摇头。

「那阵子收了不少人啊!我们在农村就听说文工团招兵买马,蠢蠢欲动的。」

「排《红色娘子军》嘛!郑瑛瑛她们一批舞蹈队的,全是那会儿进的。要说起来,咱们这个团还全靠着《红色娘子军》呢。排《红色娘子军》,我们乐队第一次用线谱,在这以前,不用分谱的,大齐奏。大提琴拉旋律也可以,拉每小节第一个音也可以。拉累了,也可以歇歇。」

杨森笑了:「尹欣、姜小莉几个上海人也是那次来的吧?」

「可不是。尹欣的业务没话讲。姜小莉考钢琴时,还有一个男知青考了,那小伙子比姜小莉弹得好。我们本要取他的。可姜小莉的父亲提出,假如录取姜小莉,就赠送我们团一架钢琴,八成新的。就这样,来了。那时姜小莉在云南兵团哩,是我去办的手续,腿都跑肿了。」

「唉——」杨森感叹了一声。

「都说我们团有过两次huáng金时代,一次是《红色娘子军》,一次是《沂蒙颂》。这一次,《洪湖赤卫队》也许就是第三次了。」老田笑了。他正坐在阳光里,平时看着很白净的脸儿,这会儿显著发灰。皱纹里像是嵌进了灰,洗不gān净似的。一头挺漂亮的卷发有些稀疏,阳光透进去,照出了头发。肚子大了起来,行动便露出了些微的迟钝。

「真要是这样的的话,文工团就有希望了。」杨森由衷地说。

「照我的意思,乐队那几个捣蛋孩子,全换了。象小军,那圆号chuī的!」

「这孩子人倒挺单纯,」

「我管他单纯复杂,业务不行就滚蛋!」老田又激动起来。他常常这样,把乐队的人得罪得不轻。大家都与他合不来,独独杨森还能和他拉拉。而他看不起所有的人,却奇怪地器重着杨森,这便使杨森惭愧起来,深知不配得到他的厚爱。老田本是「前线」歌舞团打定音鼓的,参加过世界青年联欢节,出访过好几国,是开过大眼界的。也难为他在这乐队里呆下来了。

「可是,老田。」杨森委婉地劝他,「咱们这一级的团,总不能和『前线』比啊!要真有好的,『前线』,『省歌』,又该要去了。」

「这话也是事实。」老田垂下了头,握着那一双黑皮手套,一下一下抽打着藤椅扶手,然后,站了起来,「借人的事,你放心上,想定了,开出介绍信,咱俩一起去跑。」

「那么,小号借不借?九中有个学生,据说是跟省歌的小号学的。学的时间不长,倒很有出息。」

老田抿嘴唇,然后松开来说:「借。管他娘的!」

杨森送他出门,看着老田下了台阶,推起自行车朝巷口走。

巷口赫赫然堵着一具大立柜,棕色的,穿衣镜反she着中午的太阳,雪亮。它巍然屹立在一挂小小的三轮车上,挺进窄窄的巷道,把老田和所有的行人一步一步地堵了回来。杨森赶紧拉开院门,开始紧张地视察道路:这宠然大物怎样才能进入这个分割得七零八落的院子,通过这条崎岖的道路,最后到达二林的新房。

不久,排练开始了。小号还是借来了,可是两把小号的节奏常常到不了一起去,尤其逢到三连音。少扬不能把一小节平均分配给三个音。

合唱队按着声部的位置,站在二提的后面。郑瑛瑛也挤在女低音声部里,合唱队长老黎看中了她的大憨腔,要她充数,反正她也没事。前奏奏完了,合唱队提了一口气,刚要亮开嗓门,不料老田一挥手,停止。他向合唱队转过身,说道:

「合唱队注意,不要光看谱子,一定要看我的手势。」他的指挥棒在空中划着优美的路线,「在这个点上出来。看清了吗?在这个点上,出来。我们的合唱队,总是不习惯看指挥,这太业余了。要学会用余光看指挥。」他又讲了一番「余光」的重要性,讲完了,转回身,把谱子朝前翻了几页,「乐队注意,九十八小节。」

刚起来,他又挥了一下手,「小提琴的音不准,双簧管,给个A音。」

于是,一片定音声,定音声里还夹着一些别的声音,好象是关于八一大楼新到的涤卡。

小提琴叽叽嘎嘎定音。

终于定好了,他重新提起指挥棒,定音鼓,小号出来:

「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挥了一下手。

乐队停住。

他抿紧嘴唇,指挥棒轻轻地打着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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