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人_王安忆【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总谱密密麻麻的,铅笔淡淡细细地点出小小的符头。他望着它们,有些疑惑。它们毫无表情地排列组合着各种毫无意义的队形,默然着。他跑到乐队排练室里,趴在角落里的定音鼓上,摊开总谱。

他先用首调的唱法哼了几行旋律,然后再学着用固定调哼。逢到升号或降号,他总唱不准,必须要用首调唱一唱,听准音之间的关系,再回过来换成固定调的唱名。他吃力地哼着旋律。而那旋律又不老老实实地在一行上呆着,它一会儿跑到长笛上,一会儿跑到大提琴上,一会儿跑到圆号上,一会儿gān脆没了,上哪儿也找不到了。他索性不去管它了,一行一行地唱。一边唱一边在想象中把它们重迭起来,垒在一起,他开始唱出一些意思了。

有人来,是圆号小军,他走到定音鼓跟前,把杨森吓了一跳。

「咱一起抄好吗?」小军说,他手里拿着谱纸和一把铅笔,「给你两支,老田叫发的。」

杨森接过铅笔,沈吟了一会儿:「小军,我帮你抄吧,我抄得快。」

「怎么好麻烦大哥你。」小军客气着。

「没关系,我抄得很快。」杨森牢牢地接着总谱,不打算丢手了。

「那多谢了,我的铅笔给你。」

「不要了。」杨森推着,推不过,还是接下了。

「我生炉子。清冷!」小军在门背后找着半个破板凳,提出去,几斧头就劈碎了,捧进来,再去端炭,忙得很欢。材料备齐了,他便仔细地往炉膛里填废纸、木柴,一边自言自语:

「人要实心,火要空心。」

填好了料,他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跺跺脚,掸掸身上的灰,搓搓手,准备点火。脸上的表情很郑重,好象是一座高炉要点火了似的。

火,蓬的一下着了起来,他喊道:

「大哥,你抬头看看。烟道里出烟了没有?」

杨森无可奈何地抬起头,往窗户上方瞅了一眼,一大蓬黑烟从烟囱里喷然而出,「出了。」

「没治了!这炉子,没治了!」小军往炉里添着炭,兴奋地大叫。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杨森说:「大哥,你把休止小节数查清楚了啊!要不,岔口对不上,指挥又训。」

「知道了。」杨森有点不耐烦了。音符一无意义地盯替着他,好象白痴的眼睛。

屋子里陡然暖和起来,同时也逐渐充满了一股煤烟味。小号彭少扬进来了,也是要抄分谱的,杨森向他说:

「我替你抄。」

少扬把自己的两支铅笔给了他,作为酬劳。

尹欣的谱子,杨森也答应下来了。她便拿着琴到一边去练了,练的是帕格尼尼的练习曲,拉得十分熟练,技巧一无困难。可是,要她当首席,她却总挑不起来。

郑瑛瑛来了,带了一只红芋,要求在炉子里烤。小军不让,除非她答应烤熟了给他吃。郑瑛瑛只答应给他一半。

「那不行。」小军说。他霸道地垄断着炉子。

「给你一半还不行?」郑瑛瑛和他商量。

「不行。」

「这又不是你家的炉子。」

「就是我家的,我生的。」

「我拿一盆水泼灭了它!」

「你敢!」小军把火钳对着郑瑛瑛的鼻子尖,郑瑛瑛也不躲,只是格格地笑。

尹欣埋头对着墙壁拉琴。

杨森叹了一口气,索性摊开分谱纸,决定抄谱。一下子揽了这好几份谱,够他抄一气的。可是,倒也能熟悉各个声部了。他安慰着自己。

「让她烤。」少扬说话了,「和他闹啥,让她烤。」

小军这才把火钳放下来。

郑瑛瑛胜利地笑着,把红芋小心地放进炉门里边,然后说:「替我看着点儿,别烤糊了。」

「你上哪儿去?」小军问她。

「不上哪儿去,就在这屋里。」她心情愉快地在屋里走着舞步,嘴里哼着:

「北风那个chuī,雪花儿那个飘……」

她戴着两只大红色的手套,手套边上翻出白茸茸的毛毛,懒洋洋地张着两只胳膊,走着「北风chuī」的舞步。虽然棉衣穿得胀鼓鼓的,可是仍然能显出颀长的线条。两条长腿很有弹性,臀部、胸部都很高,肩有些窄,却圆圆的丰满,两条小辫垂到肩上,系着红毛线绳。小军和少扬在后面看她。

「体型不错,就是太憨了。」小军说了一声,不屑地转过头去给炉子加炭。

少扬不说话,看她。

她忽然转了个身,问道:「熟了没有?」

「想的!哪有这么快。」小军没好气地说。

「快了。」彭少扬却说,手里的火叉子拨弄着红芋。

「熟了叫我。」她说。

「叫你。」少扬答应,火叉子却在红芋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捅,捅成了个马蜂窝。

她慢慢地挨到角落里,站在定音鼓旁边:

「抄谱子啊!」

「抄谱。」杨森答应。

「眼花吧?」

「眼花。」

「歇歇再抄。」

「歇歇。」

「吃花生吧?」她摘下手套,在方格格的蒙袄褂子口袋里掏着。

「不吃。」

「才香哩,大油果花生。东站买的。」

「不吃。」

「不吃算。」她自己剥着吃起来,扑鼻的花生香,他想打喷嚏,硬忍住了。他揉揉鼻子,说:

「少吃点吧,吃得太胖,跳不动了。」

「我才不问这些事哩,能吃就吃。」她说。又说,「我饭吃的少。你别看我老吃零嘴,我饭吃的少,早饭从来不吃,中午,晚上,二两饭都吃不了。」

见她絮叨,便打断了问道:「《洪湖》没你的事?」

「没我的事。」

「赤卫队里也没你?」

「嫌我太高了,不整齐。」

杨森看了她,她倒也不是太高,就是有点突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她只能跳领舞,不能跳群舞。确实不整齐。

「那你也练练功。」

她不响,倚着定音鼓剥花生,花生壳扔了一地。红红的花生衣撒在他的谱上,他一口气chuī掉了。

「郑瑛瑛,给我吃点花生!」小军叫道。

「不给。」

「我夺啦!」小军站起来,还没迈步哩,郑瑛瑛已经笑软了:

「给你,gān啥的呀!」她走过去,把花生分给他们,「我的红芋哩?」

「烤的才好。」小军从炉膛里扒出灰拓拓的一大疙瘩,上面满是?人的窟窿眼。

郑瑛瑛恶心地说:「谁?这么缺德!」

「谁?我。」少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样才能烤透呢!」

她又笑,什么都觉得怪有趣似的。

杨森把谱子卷起来,走了。

一股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来不及呼吸,先呛了一下,打了一个寒噤,jīng神却抖擞了起来。他推出自行车,出了大院。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他眯着眼。天很蓝,阳光很暖,风有点割耳朵。他一手扶车把,一手捂住耳朵。骑一段,再换手。前边是下坡,他任凭车子往下溜,风在耳边呼呼地chuī。他在心里唱着《洪湖》的序曲,那序曲似乎是有一种磅礡而激越的力量。

他骑过闹哄哄的开明菜市,进了丁字巷,碎石子地上泼着粪水,粪车刚过去。小孩儿蹲在院门口台阶上,高高的拉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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