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小尔依第二天去牢里,回来对我说,翁波意西想从少爷手里得到纸和笔。我给了他。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从牢里带了一封长信出来,指明要我转jiāo给土司本人。我不知道他在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有点不安。父亲说:"都说你爱到牢里去,就是gān这个去了?"

我没有话说,只好傻笑。没话可说时,傻笑是个好办法。

父亲说:"坐下吧,你这个傻子。刚刚说你不傻,你又在犯傻了。"

看信的时候,土司的脸像夏天的天空一样一时间变了好多种颜色。看完信,土司什么没说。我也不敢问。一直过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从牢里提出来,带到他跟前。看着翁波意西的和尚头上新生的长发,土司说:"你还是那个要在我的领地上传布新教的人吗?"

翁波意西没有说话,因为他不能说话。

土司说:"我有时也想,这家伙的教法也许是好的,可你的教法太好了,我又怎么统治我的领地?我们这里跟西藏不一样。你们那里,穿袈裟的人统治一切,在这里不可以。你回答我,要是你是个土司也会像我一样?"

翁波意西笑了。舌头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着喉咙一样。

土司这才说:"该死,我都忘了你没有舌头!"他吩咐人拿来纸笔,摆在传教者面前,正式开始了他们的jiāo谈。

土司说:"你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翁波意西写:"你有过这样有学识的奴隶?"

土司说:"以前没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没有,但是我有了。以前的麦其土司都不够qiáng大,我是最qiáng大的麦其。"

翁波意西写:"宁可死,也不做奴隶。"

土司说:"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关在牢里。"

翁波意西写:"也比做奴隶qiáng。"

土司笑起来,说:"是个好汉。说说你信里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翁波意西在信里对土司其实只说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可以做我们家的书记官,延续起那个中断了多年的传统。他说,他看了我们家前几个土司的历史,觉得十分有意思。麦其土司想,他已经是有史以来最qiáng大的麦其,就该给后人留下点银子之外的什么东西。叫他们记住自己。

土司问:"你为什么要记这个?"

翁波意西回答:"因为要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没有土司了。"他说,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就不会再容忍你们这些土王存在了。何况你们自己还往gān柴上投了一把火。

土司问他那把火是什么。

他写:"罂粟。"

土司说:"你叫我不要那东西?"

他写:"那又何必,所有的东西都是命定的,种了罂粟,也不过是使要来的东西来得快一点罢了。"

最后,麦其土司同意了他的要求,在麦其家的书记官传统中断了好多代以后,又恢复了。为了书记官的地位,两个人又争执了半天,最后,土司说,你要不做我的奴隶,我就成全你,叫你死掉好了。没有舌头的翁波意西放下笔,同意了。

土司叫他给主子磕头。他写:"如果只是这一次的话。"

土司说:"每年这个时候一次。"

没有舌头的人表现出了他的确具有编写历史的人应有的长远目光,他在纸上写道:"你死以后呢?"

土司笑了:"我不知道死前杀掉你吗?"

翁波意西把那句话在纸上又写了一遍:"要是你死了呢?"

土司指着哥哥对他说:"你该问他,那时候这个人才是你的主子。"

哥哥说:"真到那个时候,就免了。"

没有舌头的人又走到我面前。我知道他要问我同样的问题,要我做出承诺,如果我做了土司不要他磕头。我说:"你不要问我,人人都说我是个傻子,我不会做土司。"

但他还是固执地站在我面前,哥哥说:"真是个傻子,你答应他不就完了。"

我说:"好吧,要是哪一天我做了土司,就赏给你一个自由民身份。"这句话却又让我哥哥受不了了。我说:"反正是假的,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翁波意西这才在我父亲面前跪下把头磕了。

土司对他的新奴隶下了第一个命令:"今天的事,你把他记下来吧。"

第五章 我该害怕什么

那些年,麦其家发动了好几次战争,保卫罂粟的独家种植权。

每一次战争,麦其家的新式武器都所向披靡。但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不让别的土司得到使我们富裕和qiáng大的东西。没过多少年头,罂粟花便火一样燃遍了所有土司的领地。面对此情此景,不光是我,就是父亲和哥哥也觉得当初发动那么多战争实在没有必要。

如果问那些土司是怎么得到婴粟种子的。他们的回答肯定是,风chuī来的,鸟的翅膀带来的。

这时,和麦其土司来往的汉人已不是huáng特派员,而是联防军的一个姜团长。

huáng特派员反对联防军帮着中央军打红色汉人而被明升暗降,成了有职无权的省参议员。huáng特派员给麦其家带来了好运气,听说他栽了跟头,大家都为他叹息一声。姜的个子不算高大,但壮实,腰里一左一右别着两支手枪,喜欢肥羊和好酒。麦其土司问他:"你写诗吗?"

姜的嗓门很大:"我写他妈的狗屁诗,我吃多了没事gān,要冒他妈的狗屁酸水!"

父亲说:"好!"

姜意犹未尽,他说:"我要是写诗,你们就看不起我好了!我就不是土司的朋友!"

父亲和哥哥当时就大叫:"姜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是姜的朋友!"

比起huáng特派员来,父亲和哥哥更喜欢和这人打jiāo道。却不知道这人不光是huáng特派员的对头,也是我们麦其家的对头。huáng主张只使一个土司qiáng大,来控制别的土司。姜的意见则是让所有土司都有那个东西,叫他们都得到银子和机关枪,自相残杀。姜一来,罂粟花就火一样在别的土司领地上燃开了。当年,鸦片价钱就下跌了一半还多。鸦片价越往下跌,土司们越要用更大面积的土地种植罂粟。这样过了两三年时间,秋天收获后,土司们都发现,来年的粮食要不够吃了。土司领地上就要出现几十年都没有过的事,要饿死自己的老百姓了。麦其家财大气粗,用不值钱的鸦片全部从汉人地方换回了粮食。汉人地方红色军队和白色军队正在打仗,粮食并不便宜,运到我们的领地就更加昂贵了。

开chūn时,麦其家派人四处探听消息,看别的土司往地里种什么。

chūn天先到南方,那里的土司仍然种下了大片罂粟。麦其土司笑了,但还是不能决定这年种什么。多种粮食还是多种婴粟,或者只种粮食还是只种罂粟。要做出这个决定可不轻松。麦其家的位置是在一群土司的中央,南方chūn天比我们来得早,但北方的chūn天比我们的晚,等待他们下种的消息使人倍受煎熬。依我的感觉,这些日子,比我们发动任何一次罂粟花战争还要紧张。打仗时,我们并不怀疑能够取得胜利。眼下的情形就不同了。要是北方土司还不开播,我们就会误了农时,那样,小麦收割时就要遇到雨水,玉米成熟时,又要遇到霜冻。那就意味着没有收成,比跟着别的土司种一样的东西还要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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