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36)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行刑结束了。人群慢慢散开,回到他们所来的地方。

第五章 书

传教者又回到了地牢里,他要在那里养好了伤才能出来。这样一来,麦其家又多一个奴隶了。依照土司并不复杂难解的律法,该死的人,既然不死,就只能是我们的奴隶。就这样,翁波意西带着他认为是所向无敌的教法,没有被我们接纳。结果是他自己被他认为的野蛮人用这种极不开化的方式接纳了。

每天,小尔依都要去给他第一个行刑对象治伤。

我是行刑后十多天才到牢房里去的。

早晨,是那间牢房照得到阳光的短暂时光。我们进去时,翁波意西正望着窗口上显出的一小方天空。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竟然对我笑了一下。对他来说,要做出能叫人看见的笑容是困难的。这不,一笑,伤口就把他弄痛了。

我举举手说:"好了,不必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说话时,学着父亲和哥哥的样子举一举手,而且,立即就发现这样做的好处,是觉得手里真有着无上权力,心里十分受用。

翁波意西又对我笑了一下。

我想我喜欢这个人,我问他:"你要点什么?"

他做了一个表情,意思是:"我这样子还有什么想要的?"或者还可以理解为:"我想说话,行吗?"

但我想给人点什么,就一定要给。我说:"明天,我给你送书来。书,你不是爱书吗?"

他顺着石壁,慢慢滑到地上,垂下头不说话了。我想他喜欢这个。我一提起书,就不知触到了他心里什么地方。他就一直那样耸着肩头,再也没有把头抬起来。我们走出牢房时,小尔依对他说;"你这家伙,少爷对你这么好,你也不道个别,不能用嘴了,还不能用眼睛吗?"

他还是没有抬头,我想他脑袋里面肯定装着些很沉重的东西,是以前读过的那些书吗?我心里有点怜借他了。

虽然我是土司家的少爷,找书真还费了不少事。

首先,我不能大张旗鼓找人要书,谁都知道土司家两个少爷,聪明的那个,将来要当土司的那个才识字。至于那傻子,藏文有三十个字母,他大概可以认上三个五个。我要破子管家找些经卷,他说,少爷跟我开什么玩笑。去经堂早找书也没有什么可能。就我所知,麦其家这么大一座官寨,除了经堂,就只有土司房里还有一两本书。准确地说,那不是书,而是麦其家有书记官时,记下的最早三个麦其土司的事情。前面说过,有一个书记官把不该记的事也记下来,结果,在土司的太阳下面,就再没有这种奴才了。我知道父亲把那儿本书放在自己房间的壁橱里。自从央宗怀了孕,他从那一阵迷狂里清醒过来,就再没有长住那个房间了。就是母亲叫他偶尔去上一次,他也是只过一夜又回到二太太房里。

我进去时,央宗正坐在暗影里唱歌。我不知怎么对这个人说话,自从她进了麦其家门,我还没有单独跟她说过话呢。我说:"你在唱歌吗?"

央宗说:"我在唱歌,家乡的歌。"

我注意到,她的口音和我们这些人不大一样。她是南方那种软软的口音,发音时那点含混,叫一个北方人听了会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我说:"我到南边打过仗,听得出来你像他们的口音。"

她问:"他们是谁?"

我说:"就是汪波土司他们。"

她说她的家乡还要往南。我们就再也找不到话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盯着壁橱,央宗盯着自己的一双手。我看见我要的东西就在那里,用一块huáng绸布包得紧紧的,在一些要紧的东西和不太要紧的东西中间。但我就是不敢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开橱门,把我们家早期的历史取出来。我觉得这间屋子里尽是灰尘的味道。我说:"呃,这房间该好好打扫一下了。"

她说:"下人们每天都来,却没人好好gān。"

又是沉默。

又是我望着壁橱,她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她突然笑了,问:"少爷是有什么事吧?"

我又没有说,你怎么知道?"

她又笑了:"有时,你看起来比所有人都聪明,可现在,又像个十足的傻子。你母亲那么聪明,怎么生下了你?"

我不知道自己正做的事是聪明人还是傻子gān的。我撤了一个谎,说好久以前忘了一样东西在这里。她说,傻子也会撒谎吗。并要我把想要的东西指给她看。我不肯指,她就走到壁橱前,把那包袱取出来。

她棒着那个huáng绸包袱坐在我的面前,正对着我chuī去上面的灰尘,有好一会儿,我都睁不开眼睛了。她说:"呀,看我,差点把少爷眼睛弄瞎。"说着就凑过身子来,用舌头把灰尘从我眼里舔了出来。就这一下,我想我知道父亲为什么曾经那么爱她。她的身上有一股兰花的幽幽香气。我伸手去抱她。她挡住了我,说:"记住,你是我的儿子。"

我说:"我不是。"我还说,"你身上有真正的花香。"

她说:"正是这个害了我。"她说她身上是有花香,生下来就有。她把那包东西塞到我手上,说:"走吧,不要叫人看见。不要对我说那里面不是你们家的历史。"

走出她的房门,花香立即就消失了。走到太阳底下,她的舌头留在我眼睛里的奇妙感觉也消失了。

我和小尔依去牢里送书。

翁波意西在小小的窗子下捧着脑袋。奇怪的是,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长长了许多。小尔依拿出药包。他啊啊地叫着张开嘴,让我们看那半截舌头已经脱去了血痂和上面的药粉,伤口愈合了,又是一个舌头了,虽不完整,但终归是一个舌头。小尔依笑了,把药瓶装回袋子里,又从里面掏出来一小瓶蜂蜜。小尔依用一个小小的勺子,涂了点在翁波意西的舌头上,他的脸上立即出现了愉快的表情。小尔依说:"看,他能尝到味道了,他的伤好了。"

"他能说话吗?"

"不,"小尔依说,"不能。"

"那就不要对我说他的舌头已经好了。如果那就算好舌头,我叫你父亲把你的舌头也割下来。反正行刑人不需要说话。"

小尔依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我把怀里的书掏出来,放在刚刚尝了蜂蜜味道的翁波意西面前。他脸上尝了蜂蜜后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对着书本皱起了眉头。我说:"打开它们,看看吧。"

他想对我说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用来说话的东西了,便带着痛苦的神情摇了摇头。我说:"打开吧,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书。"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不是害了你的经书,是麦其家的历史。"

他不可能真正不喜欢书。我的话刚说完,他的眼里就放出了亮光,手伸向了那个包袱。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而且十分灵敏。包袱打开了,里面确实是一些纸张十分粗糙的手卷。听说,那个时候,麦其家是自己种麻,自己造纸。这种手艺的来源据说和使我们发财的鸦片来源一样,也是汉人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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