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中短篇文集_阿来【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他们开始花钱了。

次多在文具柜台前站住了。隔着玻璃是一柜子乐器,中间一大盒紫色的竹笛。次多的腰就弯下去,鼻尖一直碰到玻璃上。高悬的荧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那光芒非常类似于雪的光芒。紫竹笛在这种灯光下闪烁的已非人间的光亮。次多喜欢chuī笛子,他熟悉各种乡间民歌的曲调。但他那支笛子已经开裂了。村里会做笛子的那个老人也已经死了。格拉就给次多买下了一支。用了一块三毛钱。因为他看到伙计眼中那支笛子闪闪发光。

次多说:“笛膜。”声音很小。格拉听到了,又为他买了笛膜和一束红色的丝线穗子。

“我记住,一块六毛了,我要还。”格拉用力拍拍次多的肩膀:“你的眼睛要漏水了,伙计。我阿妈说好人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阿妈真好,格拉。”格拉又捶比自己长得高大结实的次多一拳头。格拉于是豪兴大发,在下一个柜台前买了一个熏鱼罐头,一听番茄酱和一些水果糖,走到街上,他们一分钱也没有了。

在饭馆里,他们对胖厨师说:“明年再来吃你的饭吧。”厨师说:“今年要不要喝口热汤。”次多赶在前头说:“不要。”离开时,胖厨师用勺子敲得铁锅丁当丁当响。

路上的雪已经化尽,到处是明亮的水洼。每个水洼里都有一角天空,或是一片云彩。原来天空可以分开,也可以拼合拢来。

“要是碰到镇上的娃娃,跟不跟他们打上一架。次多?”“他们在学校里呢。”“我是说怎么碰不到这些兔崽子。”“我饿了。”

离开镇子不久,他们就找到一个gān慡的地方。他们停下车,用石头支住轮子。坐下来开始午餐了。

他们先把罐头上的包装纸细心地剥下来。上面,将要入口的东西画得那么鲜艳漂亮,那么清新诱人。

装鱼的玻璃瓶用石头砸开。次多则用刀子戳装番茄酱的铁盒子。

格拉说:“酒。”次多就用牙撕去玻璃纸封,拔出软木塞子。

“先吃鱼。”次多立即就伸手抓鱼。

“嗨,不忙。洗手。吃好东西的时候我阿妈都要叫我洗手。吃完,她就可以叫我,格拉,我的小狗,舔舔沾在爪子上的油水。”两个人就在石缝中,树yīn下找残雪搓手。吃完鱼,酒也gān掉了一半。他们像大人一样对着瓶口喝,故意把瓶子举得很高,看阳光使酒产生新的色彩,听酒在瓶子里丁咣丁咣。酒的味道和鱼的味道都非常之好。好得来不及仔细品尝。

而番茄酱就不怎么样了。

那么漂亮的东西:蜂蜜一样黏稠,一样晶亮的东西,颜色那么可爱的东西,味道却那么怪诞。第一口他们就差点呕吐了。但终于舍不得吐掉,于是用酒冲服,像吞什么药物一样。酒和番茄酱一齐消灭gān净。现在,红色的东西变成了发烫的东西,熨帖的东西,轻盈的东西,来到了手上,脸上,胸前。酒变成了泡沫,轻盈透明的、欢乐吟唱的成百上千只蜜蜂一样上升到头顶。要使脑袋膨大,使双脚离开地面,到空中飞翔。

这样的感觉驱使他们倒退着走到大路中央,路面很奇怪地倾斜,他俩很奇怪站在这样倾斜的地上还这样稳稳当当。化雪后出来寻食的鸟在他们周围起落,飞翔,鸣叫。他俩掰碎手中的馍馍抛撒给鸟们,因而招来更多的鸟在他们四周起落飞翔。平生,他们第一次如此不珍惜粮食。鸟群因此歌唱。麻雀,百灵,画眉,还有羽毛黑白相间的点水雀,鸟翅扑噜噜响。

他俩掏出弹弓,瞄准罐头盒,酒瓶,she出一颗又一颗石子。玻璃碎屑飞溅,马口铁丁丁当当响。

“chuī一下新笛子。”次多就给新笛子挂上红色的丝线穗子,给笛子上膜,并告诉格拉,笛膜是从芦苇中掏出来的。格拉问那么什么是芦苇,你见过吗?次多说我和你一样,但书上说它长在大水边,是像竹子的草。

于是,格拉说:“聪明的伙计上车chuī吧。”自己拉起车子往前走了。次多绝对相当地聪明,不识谱也没有谱。抬手就chuī出当时流行四方的歌曲。先是电影《农奴》插曲。后是《北京的金山上》。笛声一路在化雪后变得滋润的山野间飘dàng。将要入冬的山野竟有了初chūn时的那种气息。那样地明朗清慡。融雪水甚至把有些封冻的河面上的冻重新破开,露出一汪汪平静的绿水。白桦,红柳沙棘带着一簇簇huáng色果子倒映其中,美丽,静谧,那么地接近天空。

次多又chuī起一支新的曲子,收音机和有线广播里常播的《牧民新歌》。这是在下坡路上,一段两三里长的下坡路。曲子的前奏却那么舒缓。格拉想放慢脚步,以适应笛子的节奏。但是不行。脑子在膨大,要提着双脚飘离地面。

车子在后面飞驰。

笛声也开始模仿群马飞奔的急促声音了。优美的笛声是多么流畅啊!

车子越来越快。

人飞起来,车子也飞起来,离开路面冲向了河边。

两个孩子腾身而起,尖叫着,比车子飞得更高更慢。他俩得以看到米口袋落在冰上,车子继续前冲,带着七零八碎的东西沉入了河水中央。然后,他们才摔在了沙滩上面。

两人都晕过去了一小会儿。但又很快醒过来,居然一点没有受伤。他们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吐掉啃了满嘴的沙子,呆呆地望着对方。米从摔破的口袋里漏到冰上,又从倾斜的冰面流到河里,刷刷作响。

“我死了吗?”“没死,你飞起来了。我死了吗?”“没死,你也飞起来了。”两个人大笑起来。米继续流进河里,那些连环画,木头枪,漂在深潭中央,被一个小小的漩涡慢慢依次吸附到冰层下面去了。那下面,还有他们的车子。

所有这些,他俩——格拉和次多——都忘记了。

“笛子,”次多问,“笛子呢?”“笛子呢?”格拉又问。

两人就在沙滩上狗一样爬着到处寻找笛子。到后来却发现,笛子依然紧握在次多自己的手上。

这次,两个孩子笑得更厉害了,一直把眼泪笑了出来。

(全文完)

狩猎

我们三人是狩猎的伙伴。就像许多身份脾气极不相同的男人因为下棋打牌之类的事情凑在一起一样,我们三个偶然凑在一起,并发觉凑在一起总能有所收获,于是就成为长期搭档了。

军分区的侦察参谋,银巴;我;农牧局的小车司机,秦克明。我们打猎的地方行政上属于四川,地理上属于西藏,目前总称为中国西部的地方。但我们三个人中没有一个人是美国或中国的西部电影中塑造的男人的形象。或许把我们的侦察参谋刻意打扮一番,可以勉qiáng达到这个标准,尽管他打过仗,杀过人,藏族,但也只能勉qiáng。秦克明总像是睡眠不足,青脸青色的样子,而且怕老婆。至于我自己嘛,穿了一身牛仔服,但依然敏感,身体一般,专业给文工团两个民歌手填写冒牌的民歌歌词。

总而言之,我们在我们这个叫做马尔康的镇子上,按照全中国人共同的准则生活,按照镇子上约定俗成的较为特殊的准则生活。追逐猎物使我们忘掉许多,从而获得一些自在、而且超脱的感觉。

每到周末,凑巧三个都在镇上,没有外出,就在电话上相约:“搞一次民族团结吧。”我们使用隐语。千百年来,猎人们都有自己特殊的一套隐语。我们喜欢我们这个隐语中神秘与调侃的味道。何况因为野生动物保护法,几乎我们渴望到手的飞禽走shòu都受到法律保护了。马鹿、黑熊、苏门羚、獐子、马jī、环颈雉等等,所有这些都是数量稀少,而且善于奔走和飞翔的动物。除非顺便,我们不打那些小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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