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中短篇文集_阿来【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起先,雪地里没有石头,他们就拉着车飞跑。跑啊,跑啊。狗却越追越凶,吠叫得更加疯狂。突然,格拉停住了,转身也愤怒地对着狗凶狠地吠叫起来。车子仍然带着次多前冲,听见原先三只狗的叫声变成了四只,四只狗的叫声混合在一起,然后就悄没声息了。他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孩子被狗撕扯,殷红的血在他眼前的地上飞洒,更多的汗水从背心流下来了。

等他停住脚回头,却看到三只狗在雪地上欢蹦跳跃,绕着躺在地上的格拉。格拉对天汪汪吠叫,它们也一样汪汪地吠叫。格拉腾身而起,随便把一大捧雪撒向天空。狗们就趴下了,对他晃动尾巴。格拉含住手指。打一个长的唿哨,狗们就掉转头奔回它们的村子去了。

又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这次,挣扎许久,把好大一片雪踏成了泥泞,他们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后来是分成两次才把胡豆拖上坡去,擦去满脸汗水,才问:“先就怎么没有想到呢?”然后就放声大笑了。

这次,两人是同时开始笑的。只是次多笑得很沉静,格拉笑着笑着就躺在了地上。格拉把脸埋进雪里,抬头时就留下一张脸在雪地里。他说:“次多,看我雪中的脸,跟水中的不一样啊。你也来留一个吧。”次多就趴下,把脸平平地印向雪地,格拉还在他后脑勺上加把劲,按了一按。

一张宽脸,一张窄脸就留在了雪地上,轮廓光滑清晰。只有眼睛模糊不清,因而显得忧伤迷茫。

“给他们安上一对宝石眼睛。”“珊瑚就可以了。”“那样的眼睛看得见吗。”“算了,那样就成了菩萨像了。”那两张脸嘴巴是笑的。

当他们从那两张脸上抬起眼睛,远处镇子像一堆不规则堆积的雪撞入眼帘。

“刷经寺,”格拉叫道,“我们要到馆子里吃好吃的东西了。”“你有钱?”“阿妈给了我五块钱,以前是留下过年的,她说有了米过年就不要钱了。就把钱一张一张数给我了。”“我只有一个馍馍。我以为会给我一块钱的,他们有,你知道。”“算了。”格拉说,他看到次多忧郁的眼睛里备感孤独的神情。

“只有一个亲人,”次多说,“那样子才真好。”“我知道人家说阿妈话有多么难听,可我爱她。”平常,和母亲一样总是没有来由就高高兴兴,被人说成是一种疯癫的格拉。现在他一声不响了,弓下身子拉车。身子很低,拖着脚步,脚尖推动一堆积雪,像犁破开泥土。雪从鞋帮上头进了鞋子,在脚背上融化,沁凉的水在脚下有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到了进镇子的一段下坡路上。

这段路一直和镇上的大街连成一气。他俩奔跑起来,双脚踏起的雪花不断撞在脸上。车速越来越快。格拉飞身上了板车,手中挥舞拉边套的纤绳,喊:“驾!”先是红柳,后来就是带院落的房子往后滑动了。

次多更加拼命地飞跑。身后,伙计的笑声响起来了,笑声抛洒在闪闪发光的街道中央。

他们一直到镇子正中的小广场上才停下。

刷经寺镇比以往哪一次见到的都还要洁净美丽,连医院的病人都换上了gān净的条纹服装。房檐上挂下一串串晶亮的水珠,满世界都是水珠溅落的声音。百货公司的楼层是唯一重建的水泥房子。融化的雪水在平顶上汇聚到一起,从漆成红色的落水管中跌落,那声音竟有一条小河奔泻般的效果。格拉和次多提着秤,在一家家屋檐下进出,称出去胡豆,称进来米。遇到gān脆的人家就用盆啦碗啦大致量一下。单数门牌的给格拉,双数门牌的给次多。在落水的屋檐下穿进穿出,两人的头发和双肩都给打湿了。

格拉一头鬈发更加鬈曲,像是满脑袋顶着算盘珠子。

直头发更直的是次多,一绺头发垂在额头中央,像一只引水槽,头上汇聚的水从那里落在鼻尖上面。再落到胸前,衣襟也湿了好大一片。

在双数门牌,一个老太婆给他们一人一只和她一样皱皱巴巴的苹果。出了门,格拉说:“看看你的老太婆。”并晃动手中的苹果。次多一口就咬掉了一半。

在单数门牌,一个弹琴的女人叫他们在院子中央的井里打水。格拉不gān,次多gān了。次多打水时,弹琴的女人指指自己绣有花朵的鞋子说:“你看我这样的鞋子能出去打水吗?”“你肯定有其他的鞋子。”格拉说。“可我不想打。”她边说边在琴弦上捋出一串和滴落的檐雨一样明净的声音。“你又不是地主资本家,他们都被打倒了。”女人晃动脑袋笑了,这些连山里的藏族娃娃也晓得了,她哈哈大笑,惹得格拉也嘿嘿地笑了。

刚提着水进屋的次多也跟着傻笑。

女人擦掉泪水,说她喜欢次多那样纯朴的不狡猾的孩子。她问次多要什么东西。次多用眼睛问格拉。格拉用藏话说:“酒。”次多就用汉话说:“酒。”女人说:“孩子家怎么喝酒,你也并不老实。”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我带回去,爷爷病了。”于是,他们得到一瓶红色的葡萄酒。他们在街上摇晃这瓶宝石般的东西。

“中午有喝的啦!”“你要喝?”次多吃惊地问。

格拉笑了:“你不喝?”“我……不会。”“以前你还不会换胡豆呢。我这儿的钱只够买饭,买菜,现在有酒了,就喝!”不知道是不是一下雪,人人心里都显得好受一些了。这天他俩还得到好几本连环画,一个男人还给他们一支和真枪一样大小的木头冲锋枪。“我以前在宣传队跳舞用的,”那人说,“《洗衣歌》听过吗?就是那种舞,我演班长。”要是他们不赶紧点头说知道,那人像是就要又唱又跳了。《洗衣歌》《过雪山草地》《逛新城》,女儿吔,哎!等等我,嗯!看看拉萨新面貌,等等,等等。等到换完粮食,又得到一只油灯,可以通过小把手调节灯芯长短的那种,还有一副脱了胶面的乒乓球拍。

街面上也开始化雪了。格拉的破鞋子里灌满了水。两只破鞋子在街上,在斑斑驳驳的雪中像两只鸽子咕咕叫唤。

车轱辘在身后吱吱作响。

两个孩子把架子车和车上的大米停在饭馆门口。周围是满镇子的水声。镇子上弥漫着稀薄的水的味道。阳光也似乎变得稀薄了。

饭馆里空空dàngdàng,胖厨师坐在灶火前打盹,他头也不抬,说:“吃饭还早。”“我们,我们有五块钱。”他抬起头,看见是两个娃娃:“不是从家里偷来的吧。”“怎么会,”格拉说,“我们来换大米。我们还带了酒呢?”“粮票呢?”“没有,我们那么多米,换你饭不行吗?”厨师想想:“一斤给我一毛柴火钱。”“好吧。”格拉大大咧咧地说。

“好吧,”厨师说,“看你(格拉)的牙齿,你(次多)的眼睛就知道你们都是诚实的孩子。过一个钟头来,车子我看着。”离开的时候,厨师还在唠叨:“可要早点回家,夜里上了冻,什么东西都要邦邦硬了。你们阿妈肯定不要你们邦邦硬躺在路上。”格拉捂住嘴笑:“嘻……嘻嘻。”“这有什么好笑。”“你从牙齿能看谁诚实还是不诚实。”次多仰头想,使劲想,也想不出来这有什么好笑:“你的牙齿比雪还白。”格拉更是笑个不停。

进了百货公司,格拉仍然在笑。对宽大的镜子和所有能映出面孔的崭新晶亮的器皿做着鬼脸笑。弄得次多不断伸手牵扯他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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