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_刘震云【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但四月十六这天,出了一件事。让老史改变了对杨摩西的看法。老史当县长的时候,室内还没厕所,县长夜里撒尿,照样得用夜壶。老史平日不苟言笑。不苟言笑的人,一般背地里都有些好色。老史也不例外。一个人好色不算啥大毛病,但老史的好色,又与众不同。他不好女色,单好男色。好男色也没什么,问题是他不好生活中的男色,单好戏中的男色。老史爱看戏,原因也在这里。看着是去看戏,戏也看,主要是看戏中的男旦。老史当县长的时候,戏中的女角,大部分还是俊俏的男生装扮。老史打小生长在南方,不喜五大三粗的北方男人。北方男人扮起女角,举手投足,挟肩提胯,马上会露出马脚,故不喜河南梆子等北方戏。年轻时在苏州上过学,中意小巧玲珑的苏州男旦,于是把锡剧千里迢迢引到延津。南方也有诸多剧种,只是锡剧中的男旦,扮相比闽剧越剧等。更加像女人罢了。不是女人,胜似女人。从苏州引来的锡剧班子,当家的男旦叫苏小宝。十七岁一孩子,长得玲珑剔透,戏台上风情万种,卸了装又不苟言笑,又对老史的心思。故在锡剧班子中,引的是这一班而不是另一班。天天到戏院也就是老詹的教堂去看锡剧,也就为个看苏小宝。去年年底,老史不看锡剧看社火,不是因为看锡剧看厌了,恰恰是因为苏小宝的老舅死了,苏小宝赶回苏州奔丧,老史觉得戏台上一下空了,这才抽身出来,看万民舞社火。老史不看社火,还发现不了杨摩西。杨摩西能进县政府,以为该感谢社火,其实应该感谢锡剧中这位男旦苏小宝;接着应该感谢苏小宝的老舅,死的是个时候。苏小宝奔丧回来,老史又接着看锡剧。除了看戏,戏后,老史还把苏小宝叫到县政府他的住处,两人一待一夜。县长和一个男旦来往,看上去有些不雅,但这里不涉及救国救民,顶多又像当年另一位县长老胡爱做木匠活一样,是一种个人嗜好。所以从省长老费到专员老耿,听后也是一笑。大家或许以为老史和苏小宝gān了什么,其实老史和苏小宝一夜待下来,并不上chuáng做什么,就是在一起说个话。说话也不用嘴,而是用手。两人对面坐着,在下围棋,讲的是个手谈。就是扯到yín上,老史的做法也与众不同,讲的不是做,而是个“意”啊。只是要求苏小宝,手谈时也不卸戏装和脸上的油彩罢了。老史和苏小宝手谈,也不是天天谈,天天谈就把人累着了,而是十天一谈,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不急不缓,倒也怡然自得。虽然他们关在屋子里是手谈,但外人并不知其中的底细,以为他们在一起什么都gān了。一男一“女”,在一个房子里关了一夜,要说俩人啥都没gān,整个县政府的人都不信。但大家信不信,老史并不在意,平日见人,仍是不苟言笑。正因为仍不苟言笑,老史的下属,反倒更加怵老史。怵不是怵他是县长,而是不知道他的路数。

四月十五这天晚上,老史又去戏院看戏。戏完,回到县政府住处,老史又和穿着戏装的苏小宝手谈。房外的月亮好大,但两人的心思都在棋中,对外面并无留意。从深夜手谈到天亮,两人竟手谈出一盘奇局。这棋局的名字叫“风雪配”。虽是和棋,但布局之奇特,机关之巧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事先并不有意,也是随机应变,待到棋终,突然出现了大境界。整个棋局虽风云密布,但天苍苍,地茫茫,黑白之间,楔榫连接,出现了天作之合。这种天作之合,许多人手谈了一辈子,也无遇到过,或许快接近了,又擦肩而过。手谈并不为个输赢,为输赢者皆是俗物,而为手拉手共同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不为手谈,不为棋局,为了这天作之合,两人第一回有了肌肤之亲。亲也没亲别处,就是一个抱头痛哭。两人日常都不苟言笑,为了一盘棋,竟共同大放悲声。他们的大放悲声,也不像别人一样吼喊,直哭得哽哽咽咽,相互拭泪罢了。正是这样抽抽噎噎,两人才能哭到深处。

县政府有一个扫地的叫老甘,老甘长个大脑袋,说话声大,像敲锣。在县政府四十多个属员中,杨摩西私下跟老甘走得近。两人走得近并不因为一个是扫地的,一个是种菜的,地位相仿,或县政府四十多人都刁,就老甘不刁,而是老甘虽是一扫地的,却喜欢教诲人。别的文案书记都是刀笔吏,老甘跟人搭不上腔。杨摩西是一种菜的,又是新来的,老甘便找到了摆话的地方。杨摩西新来,对县政府的方方面面都不熟,正好需要人指点,两人一拍即合,常在一起说话。四月十三这天,老甘在乡下的老婆生了个儿子,老甘要回家摆酒席,请了七天假,临走时,来到菜园子,唉声叹气。杨摩西不解:“生个儿子该高兴,咋愁眉不展的?”

老甘:

“不是儿子的事,我一走,对这里不放心。”

杨摩西:

“不就一个扫地吗?我替你扫就是了。”

老甘:

“要是扫地我就不说了,关键是县长的夜壶。”

原来县长老史的夜壶,每天清晨归老甘倒。有时老甘也把夜壶提到菜园子里,用县长的尿浇菜。

老甘:

“把县政府的人想遍了,jiāo给谁,我都不放心。”

杨摩西:

“不就一个夜壶吗?我替你倒就是了。倒完,涮gān净,我再给放回去。”

老甘:

“你倒是个老实人。可你耳朵管用吗?”

杨摩西愣在那里:

“啥意思?”

老甘拉杨摩西坐下,开始一五一十说夜壶的事。原来这倒夜壶不只是个倒,也讲个时辰。讲时辰不是倒尿也图吉利,而是要不早不晚,赶到县长老史刚刚起chuáng。老史还没起chuáng,你进去倒夜壶,打扰了老史睡觉;老史起chuáng了,你没及时倒,让一个夜壶在脸前摆着,也不是个事。老史还没起chuáng,你就得在窗外候着,听到里边有响动了,忙进去倒夜壶,不早不晚,赶个恰如其分。老甘说完,杨摩西听明白了:“我每天起早点,在县长窗下候着就是了;听到动静,我马上进去。”

老甘叹口气:

“也只好这样了,千万不可大意。”

从四月十四这天,杨摩西种菜之外,又多了一个差事,给县长倒夜壶。十四这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杨摩西就去县长老史窗前候着。候了一个时辰,听到老史在里边咳嗽,杨摩西忙进去提夜壶。老史看他进来。倒一愣:“啥事?”

杨摩西:

“替老甘倒夜壶。老甘老婆生孩儿了。”

老史也没在意,杨摩西提着夜壶就出去了。十五早起倒夜壶也很顺利。但老甘走时忽略了,他走的这七天,跨一个yīn历十五,十五晚上,是老史跟苏小宝在一起手谈的日子,十六早起,倒夜壶要待苏小宝走后。老甘没jiāo代,杨摩西也不明其中的底细,十六早起,又去老史窗下。待到窗下,正是老史和苏小宝相拥在一起,抽抽噎噎之时。杨摩西听到屋里有响动,以为县长老史起chuáng了,也没多想,推门就进去了。待进去,看县长和一个涂着彩脸穿着戏装的戏子搂在一起哭,吓了一跳,不禁“啊”了一声。他这一“啊”不要紧,把老史和苏小宝惊着了。虽这拥是因为棋局而不是别的,但在外人面前,苏小宝首先清醒了,从没去过的地方,一下回到了眼前,推开老史,面向墙站着。老史回头看到杨摩西,心中还有些恍惚,待也从恍惚回到清醒,不禁大怒。怒不是怒杨摩西看到了这场面,而是怒他和苏小宝还没有哭到深处;这回哭不到,也许永远没这个机缘了;本来能走得更远,到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现在因为杨摩西突然撞进来,一切都半途而废了。气恼之下,老史有些语无伦次,没问杨摩西,倒问苏小宝:“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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