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_刘震云【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姜虎死后,吴香香成了寡妇,一个人在馒头铺揉面。有姜虎在,虽然姜虎不爱说话,走来过去,馒头铺也显得热闹,剩下一个寡妇,屋子里顿觉冷清。对南街姜家而言,儿子一死,儿媳似乎成了外人。老姜加上姜龙姜狗,皆以为吴香香会改嫁。儿子死了可惜,儿媳改嫁没啥可惜的,新翻盖的馒头铺可以落回自家手里。吴香香本也想改嫁,丈夫死了,自己还年轻。但一个寡妇带一个孩子。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茬口;同时看出姜家盼自个儿改嫁,图的是个馒头铺,反倒赌上了气,继续在县城西街蒸馒头。人要一赌上气,就忘记了事情的初衷,只想能气着别人,忘记也耽误了自己。一年过去,姜家见吴香香还没动静,老姜倒没有什么,媳妇是外人,还有孙女巧玲呢。但姜龙姜狗有些着急,二人本不对付,现在联起手来,要把吴香香赶走。赶走并没公开赶,公开赶也说不出口,而是等到每个月的后半月,每天的后半夜,天上没了月亮,县城睡得正熟,他们由南街溜到西街,爬到馒头铺房上,跺脚吓吴香香。一开始是俩人一起跺,后来一人一月轮着,人照样吓得着,俩人也有歇着的时候。但他们又把吴香香想错了,不吓吴香香,吴香香倒可能改嫁;这么一吓,吴香香横下心来,不谈改嫁的事了,倒把个“姜记馍坊”改成了“吴记馍坊”。但天天夜里担惊受怕,也不是长事,便想招一个女婿,来支撑门面。试着寻了几个,也没合适的。模样,脾气,相互是否说得着,单讲一条遍地都是,几样凑到一起就难了。要么这人脾气好,但生性窝囊,撑不起门面;要么这人脾气犟,但又犟过了头,吴香香害怕招了这个女婿,自个儿降不住他,馒头铺没成姜家的,又成了他的。也碰到一个合适的。鞠家庄一个姓鞠的,正好老婆死了,是个外场人,大嗓门,说起话来,既不怕事,又知道让着吴香香,但他带着三个孩子;一成亲,别的不说,先要养活三个外人,吴香香又犹豫下来。这时吴香香感叹,世上最难吃的是屎,世上最难寻的是人。于是事情不上不下,在那里悬着。一悬就是一年多。一年多后,事情在茬口上,就碰上了杨摩西。

杨摩西已经在县政府种了四个月菜。杨摩西过去没种过菜,但他自小在杨家庄长大,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yīn历二月一开chūn,冻土一化,杨摩西便在县政府后院,给县长老史的一亩三分地上粪。上过粪,便开始翻土。县政府不养牲口,一亩三分地,是杨摩西用铁锹一锨一锨掘出来的。接着用铁耙打坷垃,将地耙平。接着撒种。按县长老史的意思,种了些茄子、豆角、萝卜、菠菜、辣椒、葱、蒜、荆芥等。地的四角,又种了些丝瓜和葫芦。接着挑水灌苗。苗出来,草也出来了,接着拔草。接着松土保墒。三个月下来,杨摩西觉得在县政府种菜,比过去沿街挑水还累。沿街挑水有活儿就gān,没活儿就歇着,现在只要一到一亩三分地,从早到晚,手闲不下来。但累归累,心里却松快许多。过去挑水是他等活儿,现在种菜是活儿等他;gān活儿再累,也比找不着活儿qiáng。另外,在县政府种菜,时间上可以自个儿做主。过去沿街挑水,何时挑水,挑多少水,全听主家的;现在一天到晚手虽然不停,但先gān啥后gān啥,全由自个儿主张,只要把一亩三分地种好就行了。人一自主,心里又松快许多。吃的也比过去qiáng。过去沿街挑水,活计没个着落,天天饥一顿饱一顿的;现在虽是一个种菜的,也算县政府的属员,一天三顿,到点就去伙房吃饭。每天不用操心吃的,也让人放下一条心。县政府的科员,有四十多人,大家在伙房吃的时间长了,人人都说伙夫老艾做的饭难吃,就会炖个杂烩菜,把肉片和许多杂菜放到一个锅里乱炖。杨摩西却觉得老艾的杂烩菜好吃,好在油水大,有嚼头。三个月下来,大家都说,种菜的杨摩西,比刚来时胖了许多。唯一不如过去挑水处,是跟县政府的人相处,要比一个人挑水难。过去在蒋家庄老蒋染坊挑水,十几个人,杨摩西就觉得应付不过来;如今县政府四五十口子,个个又比染坊的人要刁。县政府其他差员见杨摩西是新来的,像老蒋染坊的内蒙人老塔一样,皆有些欺生。杨摩西种菜就忙得脚底朝天,还有人白支使他跑腿送信,去街上买烟买酒,或唤他搬桌挪柜。连伙夫老艾,三天有两天,也唤他去街上买油买酱,或到十字街头扛一篓馒头。杨摩西除了是个种菜的,等于还是个打杂的。杨摩西肚子里也骂这些人不是东西,但知道种菜的差事来之不易,加上这几年与人打jiāo道多了,长了记性,除了不与人拉帮结派,招惹是非,也学会了吃亏。人支使他,他便放下种菜的活儿,替人去gān分外的杂事,肚子里骂人,面上不带出来,仍乐呵呵的。县长老史招他来本为种菜,为自个儿韬光养晦,现在看一件事变成了另一件事。杨摩西被人支使得像个陀螺,老史既没对大家发火,也没对杨摩西发火,只是摇头一笑。笑不是笑杨摩西,而是笑大家。大家看似欺负杨摩西占了便宜,其实是帮了杨摩西;杨摩西看似吃了亏,其实是占了大家的便宜,只不过大家和杨摩西没想到这层理儿罢了。三个月下来,县政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种菜的“摩西”嘴虽然有些笨,但手脚勤快。在县政府gān差的人都有些刁,刁人之中,杨摩西不凭别的,就凭一个手脚勤快,倒在县政府立住了脚。啥叫韬光养晦,从杨摩西和大家的关系上,老史已经韬光养晦。

老史闲的时候,也背着手到菜园子里转悠。杨摩西除了种菜,还自做主张,在前院的空地处,刨坑种了两溜儿马兰和美人蕉,每天浇水。老史当初招杨摩西来,是因为他会舞社火,把个阎罗舞得与众不同,阎罗掌管着天下的生死簿,阎罗让你一更死,小鬼决不等二更。现在看阎罗只会撅着屁股gān活儿,全没了社火中的威风模样,问起话来,有一说一,绝不由一扯到二,老史又笑了。杨摩西与老史有一说一,不扯废话,并不是像对县政府的差人一样,说话办事都留着心,而是因为老史是县长,又不苟言笑,见了老史,有些害怕,没说话身子先哆嗦,哪里敢再啰嗦?这点差别,倒被老史忽略了。一天老史又踱到后花园,站在美人蕉前,看杨摩西弓着身子锄地。看了半天,突然问:“摩西,你整天种菜,脑子里都想些啥?”

这也是杨摩西怵老史的地方,问起话来,话题都是突如其来;他所问的,都是你事先没想到的。杨摩西站直身子,愣在那里想了半天,答:“没想啥。”

老史:

“你不说实话,人在gān东的时候,都在想西。”

杨摩西又愣住想,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什么:“有时候会想起罗长礼。”

接着将喊丧的罗长礼的底细,本是一个卖醋的,最会喊丧。如何嗓门大,如何会调停场面,一五一十,来龙去脉,跟老史讲了。在世上活了二十来年,他最喜欢那一喊。老史听后,倒愣在那里。愣不是愣罗长礼,而是愣杨摩西。一个种菜的,原来也喜欢世界上一喊;加上杨摩西在社火里扮阎罗,阎罗喜欢一喊丧的,二者都跟死人打jiāo道,一前一后,jiāo接倒也方便;愣过,又摇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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