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万岁_黄晓阳【完结】(78)

2019-03-10  作者|标签:黄晓阳

  方子衿气得发抖。她不忍心再听下去了,离开女学生走出来,对治安科长说,你们去吧,她愿意说了。这句话似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身体摇摇欲坠。陆秋生立即跨上前一步,搀住了她。她看了陆秋生一眼,眼中含有一种极其复杂的光。陆秋生所感受到的不是普通的目光,而是秋天里灿烂如霞温馨如泉的日光,是chūn天里纯洁如花宁静如云的月光。他对她说,你一定饿了吧,我们去吃饭。方子衿再次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将和自己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当成一生中最大的快乐珍藏,她也希望给予他哪怕一点微小的幸福。可今天,她真的是心力jiāo瘁。她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拒绝了他。

  “我太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她说。

  过了几秒钟,他说:“那我送你。”

  她虽然不习惯坐在脚踏车的后座上,又不忍心让他失望,只好勉为其难地坐上去。他踩着脚踏车离开公安局大门,恰好与一辆卡车擦肩而过。卡车挡板上贴着白纸,上面写着黑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类。车顶上安有两只大喇叭,喇叭中一男一女正声嘶力竭地呼着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某,打倒流氓犯某某某。”车上,沿两边的挡板站着两排罪犯,一律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五花大绑着,背上插着牌子,胸前还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字,上面一排写着反革命犯或者是流氓教唆犯之类的罪名,下面写着名字,黑色的名字触目惊心,更触目惊心的是名字上面一个硕大的红叉。在这些罪犯的背后,站着两排穿军装的人,笔直笔直的,像他们背上的枪一样直。

  到达家门口,方子衿见自己家的门是开的,以为彭陵野还留在这里没走。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学生对自己有那种意思,她是知道的,她也曾多次暗示过他,不要在自己的身上花心思了,她毕竟是结了婚的人。可他对她迷恋至深,和陆秋生一样,似乎只要能够有机会和她说说话,经常看一看她,就是最大的满足。有时候,她也想,这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命?爱上自己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有好结果。最早爱上她的是陆秋生,他爱得无私而又执著,他心中的苦,她能想象却不能体会。然后是胡之彦,他是否真的爱过自己?她说不清楚,眼下很快就会进入监狱,却是事实。他由一个革命者变成了革命者的敌人,变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了。让她想起就心疼的是白长山,昨天,她还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和王玉jú结婚了,在最近的这封信中,他告诉她,前几天,他的女儿出生了。在别人眼里,他的家是幸福的。可是,他一点都不爱王玉jú,除了方子衿,他这一生不爱任何人。他一千遍一万遍在心中祈祷,希望老天垂怜他,让他实现自己的梦想,哪怕是和方子衿共同生活一天,生活一个小时然后让他死去,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再下来就是赵文恭,这个唯一得到过她的身体的男人。他幸福吗?她不知道。现在又出现一个彭陵野,他的这段情,最终又会是怎样一个了局?

  走进门,方子衿一下子愣住了。坐在家里的不是彭陵野,而是赵文恭。他穿着一身很旧很脏的工作服,似乎是好几个月没洗过了,油腻发黑,翻毛皮鞋上沾满了huáng色黑色的泥土。他的头发、胡子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清理过,看上去像是两丛乱草,上面沾着一些灰尘一些油腻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脏物。此刻,他独自坐在家里那张小方桌前,面前摆着一盘卤猪脚、一盘卤牛肉和一盘花生米。他甚至连筷子都懒得拿,一手抓着酒瓶,一口又一口往口里灌酒,另一只手伸出去,抓过几粒花生米往口里扔。他那手不知多长时间没洗gān净过了,有一层黑黑的污渍。方子衿早晨打扫过的家,被他踩得到处都是泥脚印。

  见到这个男人,方子衿转身想逃。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一辈子欠了这个人的。他一回来就向自己讨债,而对于这个家,是半点贡献都没有。他的粮食供应,不拿一粒米回来,他的粮票布票油票肉票蛋票副食票,连一点纸屑都不会带回,钱当然更没有一分了。每次回家,他带回来的是给他自己吃的卤菜和酒,再就是满屋子的泥土和烟味。然而,她又不能逃,陆秋生在自己的背后,她不能让陆秋生看穿这一切。

  方子衿不得不将陆秋生迎进来,然后打算为这两个男人作介绍,可张开口时,遇到了一个难题,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家里的这个人。他们结婚已经几年了,她还没有称呼过他,而他似乎也没有称呼过她。或许结婚的时候称呼过吧,她已经忘了。当着陆秋生的面,她又不能不说点什么,只好免去称呼,说:“回来啦?这位是我的朋友陆秋生。他是……老赵。”她犹豫了一下,说出了这个不伦不类而且异常陌生的称呼。

  陆秋生第一次见到赵文恭,见那形象,眉头皱了一下,仍然还是堆上满脸的笑和他打招呼,主动伸出手去,准备和赵文恭握手。赵文恭仅仅看了陆秋生一眼,理都没理他,转过身,继续喝自己的酒。陆秋生尴尬地收回自己的手,向方子衿道别一声,离去了。方子衿站在那里,气得浑身发抖。她想立即进屋到chuáng上躺下,可是身上一点力都没有。她知道,自己如果抬起其中的任何一条腿,肯定会倒在地上。

  她站了足有两分钟之久,觉得体力有了恢复,才抬起腿,准备向房间走去。刚刚抬步,赵文恭突然一声bào喝:“你给我站住。”方子衿理都不理他,跨进卧室,在chuáng上躺下来。赵文恭在外面大声叫道,他是你的又一个野男人,是不是?她没言语。他在外面骂骂咧咧,方子衿一声不吭,只当他在那里发酒疯。

  赵文恭骂得兴起,借着酒劲冲进卧室,一把掀开方子衿身上的被子,质问她为什么不回答自己。方子衿仍然不答,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笑。这种笑刺伤了赵文恭,他一把抓住方子衿的前襟,抡起巴掌抽在她的脸上。方子衿被激怒了,大声质问他为何打自己。赵文恭伸手去枕头下乱翻,翻出白长山给她的最近一封信。信已经被翻得卷了边,上面沾满了泪渍。以前,白长山的所有信,她都拿回办公室锁了起来,这一封因为想反复看,没来得及拿走,岂料被他看到了。

  他将信扔在她的脸上,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还有脸问我?”

  方子衿突然出生一股恶意,对他说:“你说什么都行。我就是爱他不爱你,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爱你。”

  赵文恭失去了理智,挥起拳头一下又一下打在她的身上。方子衿想,要打你就打死我好了。不过,如果你不把我打死,我还得见人,这张脸不能给你打坏了。她举起双手,护着自己的脸,其他部位,只能bào露给他,任他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落下。没有丝毫反击他的力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胸中积压了几年的愤怒发泄出来。她倔犟地告诉他,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个冷血动物,是一个没有爱心没有责任感的人,是一个流氓无赖、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棍。

  如果旁边有一个熟悉方子衿的人,一定会惊讶她竟然可以说出如此之多的粗话。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些平常在意识深处都不会流露出来的粗话,竟然会如此流畅地冲口而出,说出后还有一种特别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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