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万岁_黄晓阳【完结】(140)

2019-03-10  作者|标签:黄晓阳

  他们离开后,方子衿就在这里等。这条小里弄里有很多人,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大多数人带着被子。他们身上的衣服脏污不堪,面上都是菜色。有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个草垫子,铺着躺在地上。也有人将被子捆成一团,垫在屁股下面坐了。还有一些人,gān脆坐在地上。从弄口到这扇门前,横七竖八的全都是这类人,有几百人之多。方子衿看了,有些心惊肉跳。这么多人,全都要通过那扇比普通住户堂屋还窄的门进出,里面的人要接待到什么时候才算是完?她有些不甘心,问其中一位老人,同志,你是来上访的?老人说,是啊。你也是?方子衿说,是啊我也是,是不是要排队?老人说不用不用。他指了指巷子里的那些人说,这些人好多是老上访,只要是那些背着被子带着草垫的,都不止一两次来北京上访了。他们住在这里,只不过等一个答复。

  老人也是一个老上访。他是江西人,第五次反围剿前夕参加革命。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主力离开江西,那时叫战略大转移,后来叫长征。老人和部分战友奉命留下来继续斗争,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没料到,江西的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部队受到反动派的围追堵截,难以立足。奉上级命令,他所在的部队化整为零。离开部队后,他先回了老家,发现在那里根本呆不下去,便辗转去了安徽,从此和党组织失去联系。抗战开始后,国共再一次合作,他从安徽回到江西想找组织,却被国民党政府抓进了监狱,一直到江西解放,他才从监狱中出来。因为参加革命时的介绍人以及入党时的介绍人都已经不在人世,没有人给他提供证明,所以,他的革命经历以及党籍,都没有得到承认。为此,他已经上访多年,一直未能得到解决。

  老人指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那个中年男人说,那个人才是冤枉。他原是一名机关gān部,副科级。当时局里有一名副局长,为人贪财好色,欺下瞒上。他怀疑那名副局长的历史有问题,便暗中进行调查。岂知那名副局长知道了他的行动,趁着三反五反的机会,将他打成反革命。几年后,一起美蒋派遣间谍案被破获,因此查清这名副局长是潜伏的国民党特务。他一再上访,表示自己被打成反革命是被美蒋特务陷害。可就是这样一件案子,他上访了五年,也得不到解决。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与众不同闻所未闻的故事。重要的不是故事的奇特,却是这些看起来并不难澄清的历史一直都无法得到澄清。

  终于等到午休结束,门从里面打开了。方子衿和其他一些人从那扇小门走进去。里面的空间很大,让方子衿大为意外。这里不是窗口接待,而是每个接待员面前有一张桌子,可以和上访者面对面。稍稍等了一会儿,轮到她了。接待她的,是一个年纪比她稍大的大姐。大姐和蔼地请她坐下,然后亲切地问她要谈什么事。方子衿开始介绍自己的经历,大姐始终认真地倾听,不时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声音,表示她的关注。

  方子衿说,她原以为胡之彦只是在白长山的单位发来的政审函上做了手脚,却没料到,他还在自己的档案上写上了那样一句话。如果不是这场“文化大革命”,不是红卫兵小将查看了她的档案,这件事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闹出来。知道这件事后,她赶去医学院,希望人事部门给自己一个说法。可是,医学院正在开展“文化大革命”,以前的负责人,有些被批斗,有些当了逍遥派,有些投入到这场革命之中,日常工作没有人管了。她又去找卫生厅和教育厅,这两个厅的情况和医学院差不多。教育厅被造反派夺了权,以前的领导都不负责了,新的领导没有产生。卫生厅的情况更复杂,有两派造反组织,一派拿走了公章,另一派占领了办公楼,两派之间在进行激烈的斗争,甚至架起了机枪。

  有两件事,方子衿没有说。她原打算去找周昕若,毕竟他是她以前的书记、校长,对她的情况是熟悉的,现在又是省委副秘书长。他如果肯出面替自己说话,这件事解决起来应该很容易。可她到了省城才知道,胡之彦当上了造反总司令,揪斗的第一批人就有周昕若。另一件自然是与胡之彦有关的,她只能说胡之彦因为流氓罪被判了刑,却不能说他现在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造反英雄。

  大姐耐心地听她说完,然后对她说,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把刚才说的这些写下来,作一个登记,我们会慎重处理。方子衿说,我听说,你们处理上访,就是把有关材料转下去?下面根本没有人工作,你们转下去,一点作用都没有。大姐说,我们有我们的工作程序。你应该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方子衿说,我当然相信党相信毛主席,要不然,我怎么会千里迢迢到北京来?大姐说,那就好,请你相信我们,一定会秉公处理。

  从信访局出来,方子衿抬头看看天,天空非常晴朗。可是,她心里的那团乌云却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趟是否值得,是否能够解决问题。她甚至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这些人只是坐在这里接受别人的倾诉,根本就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方子衿的方向感不好,虽然明知这里离天安门广场不远,可是转了几圈之后,找不到方向了,问了好几个人,才算是到了长安大街。站在街边往前一看,心中暗吃了一惊。天,这里在gān什么?怎么比火车站广场的人还多?密密麻麻,人山人海。她觉得自己bào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唯一能够藏身的地方,就是钻进那些热血澎湃的红卫兵小将之中去。她在人缝中绕来钻去,挤出了几身汗,才总算是走到了纪念碑下,围着纪念碑转了一圈,没有见到白长山和女儿,再转一圈,还是没有见到。纪念碑下全都是人,坐着的,睡着的。突然身后有人大叫妈妈,方子衿转身看去,见女儿坐在白长山肩上,左手拿着风车,右手拿着一串糖葫芦。白长山说,早来了?刚才我们爷儿俩去金水桥那边转了转。接着问她上访的情况怎样。方子衿摆了摆头,说,只是填了一份资料。他们说会处理,可我听其他上访的人说,他们的处理方法,就是把材料寄回原单位去。白长山听了非常生气,说怎么能这样工作?如果只是寄回原单位,还要他们在这里gān啥?方子衿迅速向四周看了看,所有的红卫兵小将都处于空前的狂热之中,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们。她说,你小心点,这种话不能乱说的。白长山也看了看四周那些汹涌的人群,小声地对她说,我们不能呆在这里。

  他们挤出那片人海,人已经累得抬不动双腿了,只好在街边坐下来。白长山说,不到北京不知道,到了北京吓一跳。我们不能留在北京。

  方子衿也觉得北京不是久留之地。但自己原本希望和他一起在北京多呆上几天,逛一逛故宫,爬一爬长城的。她的心开始疼痛,不明白老天为什么对她如此薄情,竟然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自己。

  白长山说,要不,去白河玩几天?等了一会儿,见她没答,他又说,反正这段时间火车够乱的,又不需要车票。方子衿说,可这乱样,能不能上车呀。这句话表明,她其实已经动心了。白长山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呢。方子衿有些犹豫,说还是算了,都闹出这么多事来了,如果她知道了,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事。白长山说,上次我们闹离婚的时候,我找房管所的战友弄了一间房子,一直空在那里,你们可以住在那里,她不会知道的。白长山更进一步怂恿说,北京这样子,我真是担心。你带着女儿现在回宁昌,能不能挤上车也难说呢。不如先到白河,看一看情况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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