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万岁_黄晓阳【完结】(114)

2019-03-10  作者|标签:黄晓阳

  人往往有一种敏感,知道危机临近时,会特别机灵。方子衿虽然吓得手足无措,却并没有完全失去心智。她转向居委会的两位红袖标,说,同志你帮我评评理,上次我找他修鞋,六个补丁我给了他三角钱。她伸出自己的手,向红袖标掰着手指头。她说,三角钱啦,可以买两斤多米五只jī蛋,十几个馒头。可以买十几斤白菜。那个男的见她有点夹缠不清,打断了她,说,行了行了,这些账我们会算。你说吧,你抓着他,到底为么事?

  方子衿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很好的表演才能。她说,为么事?还不是那几个补丁?我给了他三角钱,原想他把鞋修好吧。可是,他当面对我说得好好的,我还没穿两次,那鞋又破了。那个女人向着女人,对陆秋生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修鞋怎么啦?修鞋也是为人民服务。你给她修鞋,她给了你钱,你就应该为她把鞋修好。我说你这个同志,思想有问题,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革命同志?

  戏既然已经开场,陆秋生也就无师自通地演下去。他说,同志,你不晓得她那只鞋是么回事。你也听她说了,一只鞋补了六个补丁。别说是一只鞋,就是一件褂子,六个补丁,那也破得不成样子了吧。我劝她说,这鞋破得不成样子了,不要再补了,gān脆买双新的吧。她说,买双新的?你说得轻巧,一双新的要两块多呢。

  老太太找到话题了,脸色一变,对陆秋生说,我说你这个同志思想有问题嘛。旧的怎么啦?旧的就不能穿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艰苦朴素,要勤俭建国。如果都像你这个同志,我们党的优良传统,还能保持吗?

  陆秋生被两个红袖标批评教育了一顿,最后,他们命令陆秋生跟方子衿走,去将她的鞋重新补好。陆秋生不敢再坚持,只得挑着鞋匠担子,跟在方子衿后面。走到街口,方子衿推了自己的脚踏车,向前走去。陆秋生不太情愿,却也无可奈何,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谁都不说话。一直走了两条街,估摸着不会再有人注意,方子衿才停下来,转过头看陆秋生。陆秋生亦停下来,头低着,一句话不说。

  方子衿说,走,去你住的地方看看。陆秋生仍然站着,不动。方子衿说,走呀,你怎么还站着?陆秋生怯怯地说还是不去了吧。方子衿说,为么事不去?你是我哥,我去看看我哥住的地方不成?陆秋生说,我不是你哥。方子衿说,就是,我说是就是。你如果不是我哥,你么样为我做那些?陆秋生抬起头来看她,那张脸虽然布满了岁月风霜,眼睛却还依然晶亮有神。他的目光仿佛有刺一般,猛地刺了方子衿一下。方子衿本能地向后伸了伸腿,想退,最终还是停在那里。

  她的语气委婉了许多,说我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陆秋生摆了摆头,说,不行的,要登记的。

  听到这句话,方子衿如梦方醒,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去。可她又有好多话想和他说。这里人多眼杂,自然不是说话的地方,又不能去公园等一类场所。她这身打扮,人家一眼就能认出是知识分子,而他却是一个修鞋匠,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对比太qiáng烈,肯定会引起那些巡逻的民兵注意。她说,我想和你说说话。

  陆秋生抬头四处看了看,然后迈开双腿,越过她,向前走去。她没有说话,推着脚踏车跟着他。又走了一条街,陆秋生在一个街口停下来,放下肩上的担子,搁在街边,从鞋匠箱子旁边取下一张小凳,塞到屁股下面坐下来,又摆出另一张小凳,放在方子衿面前。方子衿站在那里,没动。陆秋生拉开小抽屉,拿出一只鞋,又拉出下面的抽屉,拿出皮锉胶水一类东西。他开始锉那只雨鞋。

  方子衿支好脚踏车,弯下腰,抓过那张小凳塞到自己的屁股下面,坐下来。她好奇地问他,你么时候学会补鞋的?

  陆秋生说,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战争。在部队的时候,他常常要去侦察敌情。为了隐蔽自己,不得不给自己找一种保护色。这就是国民党军官和共产党军官的区别。国民党的军官,确实都是军官,或者说是军阀,可共产党的军官是一些万金油,做什么都身先士卒。说这番话的时候,他非常激动,也带着感慨。她知道共产主义是他的最后信仰,他以及他的家人,为了这个信仰献出了很多。如果这最后的信仰都失去了,他心中的幻灭感会多沉重,她是无法想象的。这是他心中永远的刺,她不想去碰这根刺,也没有能力去碰。

  她转换了话题,问他,你不是在红川吗?么样回到宁昌了?

  面对她的提问,陆秋生只简单地回了一句,红川没法呆了。她反复问他,他才说,以前,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留了下来。他是被管制分子,工人编制,一个月拿十八块钱薪水,和刚参加工作的工人一样。gān革命gān了这么多年,落到这样的地步,他心里也十分委屈,多年来,一直在写信向上面反映自己的事,希望上级党组织给自己一个公正评价。可是,这些信全都石沉大海。

  方子衿不解,问道,为么事?你们都是革命的功臣。

  陆秋生说,他找以前的老领导打听过了,像他这种情况的不少,甚至有很多职位比他高的,也被打成了右派。这些人全都是经过长时间革命斗争考验的,可以说是忠诚的革命者。但是,他们得罪了某些领导,结果被这些领导借助运动之机给整下来了。陆秋生的父母虽然是高官,但解放后在中衢工作的时间并不长,相当一段时间在江西工作。后来又调去了北京,对于中衢的影响力更小。而中衢各级gān部,也都在这几年间有了较大的调整。以前答应留下他的那些gān部全都调走了,新来的gān部,既不了解情况又和他没jiāo情。那些人不断给他制造麻烦,在肉体上摧残他在人格上污rǔ他。他心里清楚,那些人是想bī他走。他无路可退了,只好提出辞职。他的辞职报告jiāo上去的第二天,户口就给下了。他知道这事在局里没法解决,跑去找市委组织部。人家将他当成皮球,踢过来踢过去。他想,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自己能回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恒兴,那是他退伍后参加地方工作的第一站。那里有一些老领导老同事,他们或许愿意收留自己?此外,就只有宁昌。宁昌是他的原籍,可他觉得回宁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宁昌毕竟是省会,是大城市,由小城市调往大城市,难于上天。整个中衢省,想调进宁昌的有多少人?恐怕数十万计,可每年真正进入宁昌的,大概也就百来个人。

  陆秋生回到恒兴,才知道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以前的老领导,有的死了,有的上调走了,有的被打倒了。留下来的gān部,不是没什么实权,就是明哲保身,听说他的情况就向后缩往后躲,面都不肯见。无计可施,他只好到了宁昌。在宁昌,他能找的只有杨维华。杨维华如今升了公安分局的副局长。杨维华说,目前这种形势,他也不敢公开出面帮老同学,只能暗中援手。他给陆秋生出主意,叫他打个报告,通过正常渠道递上来,局长办公会上,他会帮忙说话。陆秋生将报告jiāo上去,回到红川等了三个月,终于有了回信。接到通知的时候,他都有些不相信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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