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日记_阿城【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城

  斯台方诺先生拿出手工制造的阿玛蒂,有一种奇异的木质香味。

  我年初特意到克雷莫纳来,有朝圣的意思。这个小城我一直记在心中,没有想到会真地在这个小城里游dàng。克雷莫纳的早晨很安静,钟声洪亮,一只狗没有声音地跑过广场,一个男人穿过广场的时候用手扶了一下帽子。小城里还有一个令人惊奇的漫画图书馆,图书馆的厕所里,有一个白瓷盆嵌在地里,供蹲下来使用。

  市政府在广场边上古老的宫殿里,里面有一间屋子藏着五把国宝级的小提琴,那天我听了一位先生拉那把一七一五年名字叫“克雷莫纳人”的斯特拉地瓦利琴,这把琴曾属于过匈牙利提琴大师约瑟夫·约阿希姆。我听的时候脑子里一片……如果现在有人引你到一间屋子里,突然发现列奥纳多·达·芬奇正在里面画画,你的感觉怎样?

  和朋友在小城里转,走到斯台方诺的作坊里来。作坊附近的一座楼的墙上,写着令人生疑的“斯特拉地瓦利故居”。说实在,那座楼式样很新,也许是翻盖的。

  我很喜欢斯台方诺的小铺子,三张厚木工作台,墙上挂满工具和夹具,房沿下吊着上好漆的琴。斯台方诺先生还在提琴学院教课没回来,他的儿子俯在工作台上做一把琴,说他就要服兵役了。门口挂着一条中国学生送的字“心静自然凉”,多谢不是“难得糊涂”。

  斯台方诺先生把琴给我装好,又请我们到小街对面的店里喝咖啡,我当然要的是茶。

  我问他儿子去当兵了吗?他说去了。

  我和Luigi、乔万娜在馆子里吃过披萨,开车回维琴察。

  Luigi会突然地唱歌,他会唱很多歌。他也是突然问我去乔万娜乡下的家好不好,我说好啊。

  于是在接近维琴察时下高速公路折向北面山上。

  山很高,但也许是云太低了,最后几乎是在云雾里走,开始下雨。

  乔万娜家的村子Fochesati只有四户人家,乔万娜的妈妈星期天从维琴察回到这里来侍弄一下地里种的东西。我和Luigi从外面抱回木柴,在壁炉里生火。我的生火技术很好,如果没有火柴,照样可以把火生起来,我在云南学会了钻木取火一类的方法。

  这个家是一个非常小的三层楼,楼上有高高的双人chuáng,chuáng搞得这么高大概是为了在chuáng下放东西。地板年代久远,踩上去嘎嘎响。剥了皮的细树枝做楼梯的扶手。

  火在壁炉里烧得很旺,于是商议晚上吃什么,之后去山坡下收来一些土豆,又去山坡上摘来各种青菜。回来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辆货郎车,卖些油盐零食。

  隔壁的老头过来,坐在凳子上开始闲聊,问我是中国人吗?我很惊奇他怎么会分辨出东方人的不同血统。

  老头子二次大战之后因为意大利没有工作机会,去比利时做矿工,苦,累,老头子攥起拳头说,那时我年轻,有力气。终于回来,又去了法国,仍然是苦,累,老头子还是有力气。最后回来了,种地,退休,意大利的农民有退休金,问题来了,老头子到外国去做工的时间不能算成意大利的。老头子说,于是我只能算二十七年的工龄,退休金少了。

  老头子抱怨老婆子要他gān活,我不去,我gān了一辈了了,我gān不动了。老头子在暮色中坚决地抱怨着。乔万娜走来走去忙着,Luigi说,老头子平常很少找得到人和他聊天。

  饭做好了,土豆非常新鲜,新鲜得好像自己的嘴不gān净。乔万娜忽然说到她的大舅是传教士、建筑师,以前在中国,一九四九年以后被投入监狱,五二年死在监狱里。我问乔万娜你的舅舅寄信回来过吗?乔万娜不知道。Luigi说出家人与家里没有联系了。

  天主教传教士十六世纪进入中国以后,到一九四九年已有四百多年了。从利玛窦和罗明坚(MichaelRuggieri)开始,四百年间的传教士不知道写给梵蒂冈教廷多少信,这些信里包含了多少中国古代、近代、当代的消息!我因为要写汤若望的电影剧本,读了不少这类东西,好像在重新发现中国。

  我们离开这个小村子回维琴察,车开下平原经过Montecchio时,暮色中远处两座离得很近的山上各有一座古堡,Luigi说,一座是罗蜜欧家族的,一座是茱丽叶家族的,都这么传说啦。深夜回到威尼斯,看着船尾模糊的làng花,忽然对自己说,一个是罗蜜欧的家,一个是茱丽叶的家。

  七月

  七月一日

  下午两点与马克坐火车去Udine会Nonino太太,周先生的学校正好放假,于是邀他一起去走一走。

  Nonino太太开车带我们到Udine附近的Percoto,Nonino家族与制酒都在这个镇上。

  造酒坊没有人,葡萄还在地里,收上葡萄以后,Nonino家就要开始忙了。造酒坊与Nonino家二女儿女婿的居处是连在一起的,居处是原来的谷仓,女婿Luca是建筑设计师,将谷仓的上层改作工作室。Nonino太太在底下一叫,Luca惺忪着眼睛探出头来,接着就笑了。

  于是先到上面的工作室,屋顶开了一个天窗,光线泻下,工作台被照得亮而柔和。一面墙是落地玻璃,可以看到酒坊里酿酒的机器,另外两面墙是巨大的手工制书架,与谷仓luǒ露的屋顶很协调,摆满了上千册书。

  我非常喜欢这个工作室,巨大,古老,实用,与人近。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质感,融合在一起。意大利是天然的后现代,它有无处不在的遗产,意大利人非常懂得器物之美。

  美国的美,在于未开发的元气。

  二女儿说,酿酒时节忙起来,爸爸会在酒坊里唤她,因为融在一起,无处可躲。

  Luca有许多jīng美的西藏唐卡,还有台湾的宣纸和大陆的温州皮纸。

  Nonino太太请我们出去吃晚饭,Nonino先生还在忙,不能去,二女儿要准备大学里明天的法文考试,于是Luca在家陪她。

  大女儿和三女儿与我们一起吃饭,饭店在很远的一个村子边上,房屋古老,空气新鲜,新鲜得好像第一次知道有空气这种东西。

  二日

  Nonino夫妇开车带我们去与斯洛维尼亚国界临近的小城CividaledalFriuli,城里每年举办东欧艺术节。街上卖一种提包,上面印着很大的一个K,原来是捷克作家卡夫卡的名首字母。

  小城在一条河的两岸,河边有巨石,岸边是古木森林,Nonino先生说,每年都要在这河边演但丁的《神曲》。

  我对但丁《神曲》的场景印象来自法国画家G.Dore为《神曲》绘的插图,这条河则令我对《神曲》心领神会。

  中午回到Percoto,在酒厂仓库旁的Nonino夫妇家吃饭。餐厅里有四扇中国屏风画,画的是中国的八仙祝寿,按规格应该是八幅,不知是谁画的。从女人的眉型看,应是清代的作品,画得真是好,博物馆级的藏品。八仙是给西王母祝寿,大概当年是给哪位老太太过寿的礼品。我们就在这四张画前吃饭。

  酒厂仓库非常大,几个工人在这里包装Nonino牌的烈性葡萄酒。酒瓶是斯洛维尼亚手工制造,设计得类似中古炼金术的玻璃器皿,其中一种酒瓶上有一颗彩色玻璃珠,玻璃珠是从威尼斯做来的。

  Nonino酒是欧洲上品烈酒,价格惊人。可惜我因为偏头痛,戒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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