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日记_阿城【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城

  奥龙佐市大概相当于中国一个镇的大小,依山傍水,随意而jīng致。

  我的鼻子是蒙古人种的鼻子,鼻梁低,要想让眼镜固定在鼻子上,只得靠有弹性的软眼镜腿扯住耳朵,但是这种眼镜腿已经很难配到了,二次大战以前流行这种眼镜腿。欧洲人的鼻子高,因此眼镜可以很容易就架在鼻梁上,甚至有一种夹在鼻子的上眼镜,完全用不着眼镜腿。我认为欧洲人的鼻子是为了戴眼镜而事先长好的。

  奥米和这个地区的人很熟。

  二十一日

  早上和马克在小镇上游逛。此地风景好得像假的。

  一个荒废的小楼的墙上有二次大战时墨索里尼的语录:意大利有悠久的文化,因此意大利在这个世界上有权力。半个世纪前的墨迹,斑驳得像中国文化大革命时的毛泽东语录。

  与Cicutto先生谈《树王》的电影合同。奥米和Cicutto先生希望将《树王》拍成电影,我则认为不适合拍成电影,如果要拍,也需改动很大,几乎变成另外一个故事。你怎么砍那么多树,然后再烧掉呢?奥米说当然不能,但是有办法。

  今天有宗教活动,神父领着长长的一队人在街上游行,教堂的钟声响彻山谷。

  再见到奥米的时候,我提到《木鞋树》里的教堂钟声。奥米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说以前教堂的钟声就是现在的电视,钟声是一种语言,农民可以在钟声里听出天气预报,村里谁死了,谁结婚了,火警也靠钟声来传达。这种语言现在失传了。

  我突然记起布纽尔在他的自传《MyLastBreath》里也提到过西班牙乡下教堂的钟声,同样是奥米说的作用。两个导演,都提到钟声。

  奥米带我们去因为高寒缺水不长树木的山顶,那里可以看到奥地利。山顶有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军队挖的山dòng,海明威曾在这里的军队中,他是在这里中的pào弹吧?

  Cicutto先生去罗马,我们则随他回到威尼斯机场。

  晚上刘索拉从伦敦来电话,她九月去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

  二十二日

  威尼斯除了大运河,还有一百七十七条窄河道和两千三百条更窄的水巷,跨越这些水面的是四百二十八座大大小小的桥。

  威尼斯不是数字,是个实实在在的豪华迷宫。

  二十三日

  晚上张准立从巴黎来电话,说他在改绘画的路子。准立卖画用“毛栗子”,是他的绰号,小时候一颗头长得像毛栗子。六十年代末他画毛泽东像很有名,在他老人家脸上用些冷色,拿过一幅给我看。当年画毛泽东像只能用暖色。一九七九年我介绍他参加“星星美展”,后来他放弃画了多年而熟练的大笔触“苏联风景”,改“照像写实”,画门,画墙,画水泥地,画到现在,一直卖得很好,生活“中康”,衣食住行都有个样子了。我喜欢的照像写实的中国画家是在纽约的夏阳,纯粹,饱满。去年在他家里看他改变画风的新作,令人震惊,纯粹,饱满,响亮。

  夏阳的打油诗是一流的,比如这首:

  窗外雨打无芭蕉

  小鸟欲唱缺枝梢

  饭罢闲坐全无事

  忽放一屁惊睡猫

  他家墙上有许多打油诗。夏阳住苏荷,因为租金是多年前,所以虽然苏荷现在变为时髦的贵地段,却还住得起。苏荷可以说没有树,所以“小鸟欲唱缺枝梢”。

  二十四日

  与Luigi和乔万娜坐下午六点半的火车去维琴察(Vicenza),他们各自的父母住在那里。之后,明天开车去克雷莫纳。

  乔万娜看一本关于文物修复技术的书,她正在威尼斯大学修这个专业。我认为文物修复专业在意大利是铁饭碗,意大利没有一天不在维护他们的文化遗产。一条街从东头维护到西头,维护到了西头,东头又该维护了。

  车过了帕多瓦(Padova),很快就到了维琴察。这是一个有旧日城墙的安静小城。在车站等公共汽车的时候,起风了,带来远处雨的味道。

  Luigi的母亲在家,高兴中有惊奇,说爸爸去车站接你去啦。原来我们今天坐的不是往常Luigi回家坐的那班火车。

  父亲回来了,他有一个很大的鼻子。晚饭是简单的西红柿面,灯罩下坐了一家三口人加上我,乔万娜在她母亲家。餐巾gān净得我不忍用来擦嘴,Luigi的爸爸把手摊开,说,这个东西就是拿来用的。

  只有当父亲的一个人在喝酒,有人来,当父亲的就到门厅去,于是两个人的声音飞快地混在一起。Luigi说他父亲从工厂退休了,大概是商量明天在教堂的什么活动,但与宗教无关。

  晚上Luigi开了他爸爸的车,接了乔万娜,我们到山上的教堂前看这个城市。红屋顶们刚被雨洗过,暮色cháo湿。

  街灯里,古老的宫殿和教堂周围行人稀少,Luigi忽然说每次回来都是在父母那里,很久没有看到朋友了,今天下雨,恐怕在街上还是遇不到朋友。人世就是这样,会静静地突然想到忽略了极熟的东西。我有一个朋友一天忽然说,好久没有吃醋了,当即到小铺里买了一瓶山西老陈醋,坐在街边喝,喝得眼泪流出来。

  不过Luigi和乔万娜还是在冰淇淋店遇到了他们的朋友。

  夜里,我和Luigi睡在他和哥哥小时候的房间里。我写了一段时候,回头看到他已经在另外的chuáng上睡着了。明天还有两百多公里的路,于是也睡下了。

  第十二节

  二十五日

  一早起来,接了乔万娜,三个人上路。

  在高速公路上沿波河平原向西,两边是麦田,马上就要收麦了。还有葡萄园、果园,果园旁边立着简单的招牌,写着零售价钱。波河时远时近,河水像橄榄油,静静地向东南流去,注入亚德里亚海。

  意大利的北方很像中国的华北,连麦田里的槐树都像,白濛濛的暑热也像,北面的阿尔卑斯山余脉几乎就是燕山。波河平原和丘陵上散落着村镇,村镇里都有教堂。河北的霸县、静海一直到山东,也是这样,常常可以看见教堂。

  两个小时,已经到了克雷莫纳城。我年初到这里在斯台方诺先生(StefanoConia)的工作坊里订了一把阿玛蒂型的琴。

  我喜欢阿玛蒂型的琴,因为它的造型古典味道更浓,底板面板凸出像古典绘画中女人的小腹,琴肩圆,小而丰满,音量不大但是纯静无火气。瓜纳利(Guarnerius)、斯特拉地瓦利(Stradivari)型的琴的声音都有bào力倾向,现代的演奏基本上使用斯特拉地瓦利型的琴,配用钢弦,我们听惯了,只觉得它们音量大、响亮。耳朵习惯了bào力,反而对温和的音色会莫名其妙。从làng漫主义时期开始,音乐中的bào力倾向越来越重。据肖邦同时代的人说,肖邦弹琴的最大音量,是中qiáng(mf),而我们现在从演奏会得来的印象则肖邦是在大声说话。

  就像机器工业的兴起,使手工业衰落,一般人知觉越来越麻木,越来越需要刺激的量,对于质地反而隔膜了。辣椒会越吃越要更辣的,“辣”变成了意义,辣椒不重要了,于是才会崇拜“合成”物。

  但是我们情感中的最基本的要素,并没有增加,似乎也没减少,就像楼可以盖得越来高,人的身体却没有成比例增加。衣服的料子越来越工业化,人的肉身却还没有机器能够生产,还需要靠一路过来的“手工业”,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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