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55)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他牵着健仔的小手。那么温暖、童稚、毫无机心、全盘信任,那么生性,还承诺长大后一定报答他……而作为养父,他深信的长辈,却要出卖他!

  村长实在汗颜。

  读书识字也务实能gān,才有人缘,才可在彩东彩西说事服众——今天,他不得不为大局着想,牺牲一条小命,把健仔送往另一世界。

  只因为不是亲生骨肉,外来者,他姓的过客,比起来,再疼惜也没有血缘关系。村中人人都舍不得奉献子女,而健仔,是衡量过后,最能舍得的祭品了。

  把心一横。

  再艰难的决定,于危急关头,力挽狂澜于既倒,确是需要一点「狠」!

  村长把这买回来送终的孤儿,跟了他姓叶的,相处融洽以为可以健康孝顺成长的健仔,带到这个神秘地方。

  时值「丑」。

  丑时是诡异的时段:凌晨一时至三时,yīn阳jiāo替的特别时刻,最易招魂请鬼,最有奇效。

  来到工地,桥面已坍塌桥墩已拆毁,一片láng藉。风水师傅已开好坛,择好吉位,等待主角「光临」。

  先领众人举行拜祭仪式,拜天拜地拜四角,再禀上,从前工程已作废,今晚是重新开始的「第一桩」。

  打生桩。

  当仪式做完后,两个孔武有力的工人,协助村长把健仔牢牢捆绑起来。健仔完全不知就里,本能地挣扎,一边慌惶哭喊:

  「阿爸阿爸!」

  健仔动弹不得,跑不了,心生恐怖之感。为什么?为什么阿爸他们会这样对待我?

  「呜呜!阿爸阿爸!救我!放我!」

  哭喊得撕心裂肺,地动山摇。这凄寂的黯夜,无月无星,而健仔,也快将无言。

  大人们把他的嘴巴撬开,插入一个金属漏斗,合力把水泥混凝土舀进去。

  一边舀,一边自喉头顺势往肚子下方捋去……

  「健仔,阿爸不想。」村长哽咽:「希望你保佑全村,建桥工程全靠你了。」

  又自我控制道:

  「水泥太稠了,可以稀点吗?加点水才灌,稀点——健仔会好辛苦的!」

  「太稀很难凝固的。」不停地灌水泥,不停地让水泥积聚体内,逐渐与烧鹅髀一起凝固。健仔——终于——生生变成一根桩柱。绑在桥墩处,肚皮肿胀全身僵硬,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喊苦喊痛,更不再对人情抱有半丝希望。体内充塞着硬物,心已死,手渐冷,人也yīn森可怖,鬼一样,他怨毒的眼神彷佛在咒诅。

  厚厚的水泥混凝土铺在健仔这桥墩的「生桩」身上,活活掩埋,一个千秋万世不被揭破的秘密,一个夺命成全的良策——一个永远直立逃不出生天的童男「守护神」。

  村长不忍。

  「村长,你不如转身别看吧。」

  「大功告成了再上香。」

  他别过头去——

  夜幕笼罩下,他忽然见到山石之间,有双熟悉的眼睛一闪……(未完,下期大结局)

  村长只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惊恐之极的尖叫:

  「呀——」

  那是芳女。

  她原本打算尾随阿爸和健仔他们到建桥的工地看热闹——谁料看到人间最冷酷的一幕。健仔被捆绑灌水泥打生桩活埋,他的眼球因遭此刑甚至凸出,凄惶的哭喊终于死寂,全身僵硬成为一根桩柱的同时,吓坏了的芳女全身颤抖,尿了一裤子。

  忽然间她对大人的世界大惑不解还难以置信。明明如此疼惜小孩的阿爸,竟参与刽子手杀人行列,还点燃香烛,还齐心合力拜神拜鬼,目的就是把健仔生葬?

  村长顾不得那接近大功告成的法事,飞奔过去,在山石之间,他的女儿受惊过度已经昏倒,裤子湿淋淋,身上都是冷汗,他把芳女抱回家。

  「芳女千万不要有事。」他一边奔跑一边思绪不宁:「健仔已奉献出来了,女儿不可有闪失。」

  他向天默喊:

  「打生桩是师傅提出的,他们都说由鲁班传世,几千年了——我也为了大家,为了建好一座桥,我是好心的,我是好人,女儿不能有事……」

  芳女失了魂。

  她躺卧chuáng上,痴痴傻傻的,一时双目望着前方不能发出完整句语,一时哭喊不止,夜来数度发冷惊醒,难以一觉到天明。

  阿妈担忧:

  「是健仔回来搞她吗?」

  「吓掉魂了。」左邻右里你一言我一语,都避忌前因,只说后果:「不如帮她『喊惊』吧。」

  阿爸阿妈把芳女的衣物悬挂在竹竿上,抱着她到桥边,师傅大喊:

  「芳女,返来啦!芳女,返来啦!」

  各人喊叫她被吓掉的三魂七魄,扰攘了两天。芳女情况安定下来,同时,建桥工程再度展开。

  水泥混凝土活埋了健仔,又发挥另一作用。这些泥浆为「结合料」,碎石为「集料」,砂为「细集料」,经过拌和、摊铺、振捣……为实体结构作铺装的准备。

  工人们耳语:

  「这桥墩稳固多了。」

  「就是,不能不信邪!最紧要一切顺利。」

  石块加混凝土是乡间建造拱桥的主料,抗压、坚牢、耐踩,还有安全。

  此后,彩西彩东两村的村民菜农,往来就方便了,伤病者的救援更快捷,作物运输买卖小孩往返全靠这道「彩带桥」,生活质素也提高了。

  而芳女,不知是天意抑或本能,她复元后,不但性格变得文静,不再一天到晚像个男仔头满山跑,也不会如前般口口声声「我下世一定要做男人!」 ——她还选择性地「失忆」,把她六岁生命中最不堪回想也拒绝记起的残酷往事,某个板块,忘记了。

  阿爸把健仔生前睡过的帆布chuángchuáng头柜全扔掉,这个角落再也没有任何养子「安身立命」的痕迹和气息,他只希望所有人把那小生命置诸脑后终生不提,尤其是一度两小无猜还暗地许愿「我大个一定嫁给你!」的芳女。

  村长仍是村长,德高望重为民牺牲,大家敬重他——而经此一役,或是受到咒诅,他真的无子送终。

  「噩梦」过去了。

  两村自给自足,也发展得上路。开始有市场、杂货店、食肆、还有学校,虽然简陋,还几个课室分班制,芳女读书识字,天天由彩西村踩着彩带桥过彩东村上学,天天踩在健仔这桥墩身上,她天天长大了…

  体弱多病的阿妈过世了。

  芳女十八岁嫁到彩东村,她的老公是同学文仔,上课时曾经送她花占饼,还道:

  「这叫『肚脐饼』,上面有朵花,有红色、粉红色、绿色、huáng色、白色。」

  她知道那是治疳癪生虫的「药」。便疑惑:

  「那么难吃,又做到好似一朵花?」

  「但那是有益的,对身体好的。」

  这就是人生了。

  阿爸觉得女儿有主人家已够安慰。他守住老家,如同所有村民一样,生于斯死于斯,永远不会离开。

  香港捱过日本仔侵华沦陷了三年零八个月。四九年大陆解放。四五十年代来此定居的人渐多,落脚后也不走。五十年代韩战结束,外头世界纷扰多变,文革、bào动、土制菠萝「同胞勿近」、港英镇压、恒指大起大跌再大起再大跌、水灾旱灾风灾火灾、沙士瘟疫禽流感、金融海啸……岁月流曳,两村与世无争——直至政府为了高速铁路工程横施辣手把两村拆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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