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63)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集中在江北傅家桥、鼎新街等处的jì馆,分上中下三等。渐渐地,英夷上中下等人也很自然地各得其所地游进了这些场所。下等的黑夷、红夷多半找土娼;白夷水手爱上跳板船或江山船与船jì厮混;白夷兵常进花烟间【花烟间:中低等jì院,可抽鸦片。】享乐;白夷军官多在玉壶chūn、迎chūn坊、安乐里一类幺二堂子聚饮;宁波城里拔尖儿的jì馆是状元坊,进状元坊的是全管宁波城的英夷行政长官郭大人。
人们都传说,这位郭大人是英夷上一次占领定海时的定海行政长官,那时候他就闻知宁波状元坊 二梦 的艳名,垂涎不已,恨不能到手;这次一进宁波立刻着人上门说知:他要在状元坊请客, 二梦 必须出面相陪。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快郭大人就成了经常在状元坊攀相好、做花头【做花头:指在jì院摆酒,或请客打麻将(或其它赌博)。】的熟客。也有人传说,是状元坊的当家殷状元上赶着巴结郭大人,要把她的huáng花闺女梦兰梦jú一起嫁给他,而这位眼下宁波城里第一人的行政长官也就笑纳了。还传说殷状元自诩 二梦 是清官人,为了对得起烟花行的祖师爷,也为了状元坊的名声,一定要照青楼中清官人开苞的规矩大操大办。
传说归传说,内情到底如何,没人知道。但宁波城里的人都看到,那一天,夷官夷兵押着一队差役,由一顶绣饰华丽的杏huáng伞打头,后面的大队人役穿着一式的绣葵花红缎袍,头戴插红翎毛的凉帽,分别举着两柄青扇、四柄圆金青扇、八面旗枪、两根huáng金棍,加上好多面衔名牌,绕着城中最热闹的百丈街、后塘街、鼓楼前街游走一遭,最后一直走进了傅家桥的状元坊。殷状元和她的gān儿子虞得昌都在门口迎候,两人笑得好不快活,虞得昌那嘴张得能塞进一只拳头,殷状元直笑得满脸的脂粉扑簌簌往下掉。
难怪这母子开心快活。因为这副仪仗宁波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浙江提督余步云余大人的。只消看那一块块衔名牌,就能吓得人发抖: 钦赐锐勇巴图鲁名号 、 钦命绘像紫光阁 、 钦命赏穿huáng马褂 、 历任贵州湖南广东四川云南诸省提督 、 加太子少保衔 、 再加太子太保衔 、 现任正一品武职浙江提督 等等等等。当初多少平民百姓因冲撞了这副仪仗被鞭子抽得吱哇乱叫;可几天前,提督大人闻风而逃的时候,这些看上去威风显赫、逃命时又嫌累赘的东西便一股脑儿丢弃了。提督大人总想不到,朝廷赐给标志他一品武官身份和威严的仪仗,如今成了夷官嫖jì的缠头!
送仪仗之后,又绕城游走着送过一次箱子。两人抬的东阳雕花木箱有十多个,一个个huáng澄澄的大木箱里,不是金银财宝就是绫罗绸缎,看不见也能猜得到的。东阳木雕本来天下驰名,这些箱子又雕得格外jīng致细密,于是许多人在路边大声地数着花色:一团和气箱、和合二仙箱、三羊开泰箱、四季平安箱、五谷丰登箱、六畜兴旺箱、七巧牛女箱、八仙过海箱、九九jú花箱、十方来朝箱 越数跟着喊叫着同数的人越多,声音也越加整齐响亮,后来有个人小声说:十一追命无常箱,十二太岁【太岁:星名,即木星。星相家以太岁所在为凶方,忌掘土建筑。】入室箱!众人轰地同声大笑,看见押箱子的夷兵过来,便都笑着咒骂着四散跑开。
这以后,宁波人就等着看热闹了。状元坊是宁波第一jì馆,梦兰姑娘是状元坊的第一名花,娇客又是目下宁波城最高的官儿,还是个洋大人,这开苞大礼还不得惊天动地?怎么也得大请客、唱大戏、堆大花山、大放烟花盒子焰火pào仗!
可是等了好几天,竟没了消息。
后来人们听说,梦兰姑娘病了,像是中了邪,一个劲儿地说胡话,连自己的亲娘都认不得了。
活该! 许多人私下里笑骂,非常幸灾乐祸。殷状元母子倚仗夷人作威作福,令人侧目令人痛恨,尽管骂人者也在夷人治下做了顺民。
这一日下午,郭大人坐着中国轿子,带着两位骑马穿制服的英夷军官,在一队夷兵的护从下,来到了状元坊。殷状元母子闻讯,急忙出门笑迎,将客人一直接进状元坊装饰一新的大客厅。郭大人已经很习惯于坐定献茶后,互道寒温。他曾长期在中国经商,说得一口不错的中国话,便向殷状元介绍了新来的客人:
这位是我们舰队医疗船上最好的军医亨利先生;这位是亨利先生的朋友,我们哥伦布号军舰的舰长威廉少校。
殷状元搓着双手,满脸是夸张的惊喜: 啊呀!这不是救星到了吗?能把大兵船上的洋医生请来,多大的面子呀!我女儿有救了!
这位郭大人确实卖了力气的。
英夷占领宁波以来,他们的钦差大臣璞鼎查、水军司令巴加、陆军司令郭富三个大兵头并不在宁波城里安营,有事进城,办完事依然回到他们的大兵船上。宁波城里只留有一千名夷兵维持英夷的政令,主要兵员仍然在兵船上安顿,医疗船上的医生也主要为船上的官兵服务。能把医生请到城里来已属不易,请来为一个中国姑娘看病则更是特例了。
威廉少校对整个状元坊的奢华富丽很感惊奇,不住地四下打量。亨利先生却是冷冷的,面无表情,并不理睬殷状元的讨好,只是对郭大人示意:先看病人。
郭大人一说,殷状元正巴不得,立刻满脸堆笑,请三位贵客上了 二梦 所住的状元坊里最华美的杏花楼。
梦jú姑娘先向三位夷客低头敛衽请安,然后对着殷状元叫了声 娘 ,就嘤嘤哭泣不止。
殷状元忙问: 怎么啦?又发作了?
梦jú拭泪道: 是,比昨天还重,正在发冷
殷状元陪郭大人他们三个直走到梦兰的chuáng龛边,先听到的是chuáng龛上吊着的小花灯、小铁马儿等小饰物和铜帐钩丁丁当当乱响,chuáng龛的架子也在吱吱嘎嘎地尖叫,屋中服侍的小丫头撩开帐子,只见鼓鼓囊囊的绣花缎被拥作一团,抖得好凶。殷状元上前叫道: 兰儿,兰儿!郭大人来看你了!
压在三chuáng锦被下面的梦兰,露出她苍白得可怕的小脸儿,那闪烁不定的目光向各处游动,仿佛无法聚集。她分明想要说话,可一直在剧烈地发抖,抖得牙齿乱叩,说不成句。她缩成一团,抖成一团,很费力地吐出几个字: 冷啊 冷死人了! 她眼睛一闭,把刚伸出来的脑袋又缩回到被窝里。
亨利医生要求郭大人和威廉少校坐到窗边的太师椅上去,殷状元立刻命人上茶上果盘招待来宾。医生在chuáng前坐定,在殷状元和梦jú、丫头们好奇的注视下,对病人进行常规检查:号脉、用压舌板看喉咙、摸按淋巴、用长长的小喇叭似的听诊器听心肺等等,不过依了殷状元的请求,需要维护女儿清官人的名声,所有的检查都要隔着衣服或手帕。检查过后,医生又详细询问了这几日病人的状况,得知每日发冷后不久都将再发热,浑身滚烫,直至热昏。
医生皱了眉头,离开chuáng边。
殷状元立命丫头用铜盆送来热水,亨利洗着手对郭大人和威廉少校说:
是疟疾,很典型的疟疾。刚刚发病,治得还算及时。
殷状元忙道: 能治好吧?
你可以放心。 医生还是那么面无表情,说的却是中国官话,虽然不如郭大人的中国话流畅,也完全可以听得懂。这使得在场的中国女人们很意外又很高兴,殷状元娇媚而夸张地拿双手在胸前合拢,高声赞道: 啊呀呀!亨利先生竟能说这么好的中国话,谢天谢地呀! 她没有忘记讨好地再看一眼郭大人,说, 但愿不要误了佳期才好。
医生看都没看她一眼,却瞄着郭大人微微一笑,这一笑顿使他的面容变得年轻,显得漂亮而文雅。但这笑意刚一出现便很快收敛,他转向殷状元时,又是一脸冰霜: 我必须通知你,这是传染病,病人周围的健康人都需要服药预防。
是是是, 殷状元连连点头, 我们都知道这是打摆子,冷热病,煎了好几服药,吃下去也没个动静。要是这病还过人,可就更得仰仗先生了!千万
我想知道, 医生打断对方的话, 你这周围,还有人得这种病吗?你家的病人显然是被传染的。传染源在哪里?
太师椅上的两个夷人听得这话,都放下手中的茶杯,一齐转过头来注意听,威廉少校甚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疫病,特别是传染病,令他们不寒而栗,当然也更令身为军医的亨利先生格外重视了。
去年他们初占定海,几乎是立刻就受到疫病的袭击,短短半年,到医疗船住院治疗的竟达五千多人次,把所有的医疗人员差不多都累垮了。亨利医生自己也有连续三天三夜不合眼的纪录,他这么高大的人,体重曾下降到一百磅以下。舟山的英国驻军差不多平均每人住院三次以上,有四百四十八人终于死亡。而英军从开到中国攻打广州、厦门、定海镇海至今,战场上的阵亡人员也不过四十余人。
最可怕的那几天,每天要抬出去十多具军官和士兵水手的尸体,整个英军驻地任凭死神游dàng,处处弥漫着yīn惨惨的气息,弥漫着恐惧、消沉和思乡之情 关于那一段的回忆,至今仍像噩梦般不时缠绕着亨利医生。
记得为戴维中校送葬的那一天,墓地上挖了数十个墓xué在等候着,亨利他们经过的时候,挖坑的中国工役们正在大声说笑,因为他们料想这些英国鬼子听不懂中国话。亨利却听懂了,而且其中的一句至今深深留在记忆中: 谁叫他们打上门来的?活该!天报应!死绝了才好呢! 当时亨利心头一颤,很愤怒又很恐惧。他没有声张,因为这正触动了他自参加远征军以来一直存在于心的怀疑和不满。
亨利和大多数英国绅士一样,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当初关于要不要打这场战争的议案在国会激烈辩论的时候,反对为保护臭名昭著的毒品走私而战、反对这永远成为不名誉的非正义战争的力量也不弱,只是敌不住有雄厚经济实力的那些伦敦、曼彻斯特、利物浦、布莱克本、利兹的几百家大工厂主大商人以及东印度公司的兴风作làng,271票对262票,主战派仅以九票的微弱优势通过了战争提案。
亨利当然支持反战派议员的观点,但国会已经通过,那便是国家利益所在了。
亨利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为国家的荣誉而战是他的信念,更有从少年时代起就念念不忘的重回中国、旧地重游的qiáng大吸引力,所以,他还是坚决地远渡重洋而来。亨利又是医生,以治病救人为天职,在战争过程中,治疗了大量jiāo战双方的伤员,对自己的良心又是一种安慰和补偿。眼下,突然发现的传染病,使他的医生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为了防止去年的惨剧重演,他必须追根寻源。
听到医生的询问,殷状元脸上掠过一刹那的惊慌,这没有逃过亨利的眼睛,他加重语气说: 这是传染病,你必须讲实话,因为它会传染给你家中的每一个人,还会危及你的邻居街坊,我也不能准许郭大人出入你的这个住所了!
殷状元仍维持着一脸殷勤的笑,说话却结结巴巴的了: 是 是有一个先得病的 本来已经 差不多全好了 这两天,三天以前 又病倒了 病势也很凶 求亨利先生大慈大悲,也能去看看他的病! 其实去不去的,已经来不及了,我怕他是没救的了 她竟呜咽着,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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