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62)

2019-03-10  作者|标签:凌力


第二天清晨,大五奎山岛上英夷pào兵打响第一声pào的时候,依着葛云飞,天寿服侍他换上一套特别的衣服:黑头帕系首,上下黑衣黑裤,脚着黑色铁齿靴,两把宝刀紧贴腰间。全身皂黑使得葛云飞一扫沉重疲惫,显得格外年轻jīnggān洒脱;这一身黑也让天寿格外兴奋,豪情满怀:将军是要大战一场,给英夷颜色看看了,必定如赵子龙再世,杀出一番大英雄的威风!天寿也要借将军的威势,在战场上为国立功,挣一个大好前程。
谁知,全然不是这样,一切都逆着天寿的心愿,逆着人们熟知并相信的理义,按照必然发生的律则,发生了!迅速,短暂,就像是一场噩梦
和前五天完全不同,英夷一开始就用猛烈的pào火集中轰击,轰击的目标想必已在这五天中侦察得一清二楚:大五奎山岛上英夷野战pào队瞄准了守军火力最qiáng大的震远pào城;英夷轮船及军舰连樯而进,以他们每船每舰五十门到七十门不等的大pào,从近处pào击土城的各个pào位。葛云飞督率守军以土城上的岸pào和震远pào城的大pào还击。双方大pào的怒吼震天动地,大海也被烧红、被震dàng,火光烟尘水柱,连同水中的倒影,在狂bào地沸腾。
最初的那一阵,天寿只觉得天崩地裂,劈头盖脑而来的英夷pào弹,落地就炸,仿佛立刻就会把人同着周围的一切轰成齑粉。他双腿一软就摔趴下了,炸飞起来的泥团土块如雨落下,掩住了他的半边身子。他吓得捂着脸伏在地上好一会儿哆嗦。抬头一看,葛云飞挥动着长刀,镇静自若地高喊着 开pào! 他身后的旗手持着绣了 葛 字的长宽八尺的大旗一同挥舞,根本没把震天动地的pào火放在眼里。天寿勇气陡增,跳起身,加入奋力奔跑的兵勇队伍,为岸pào搬送石弹和火药。
可恨英夷的pào全都打到了他们要打的地方,打到哪里就炸开一大片,毁坏城墙pào台,炸坏土牛火pào,使守军伤亡惨重;而守军的火pào却怎么也够不着夷船,pào弹纷纷落到海里,偶尔打着几发,也因是石弹,遇到坚固的夷船竟无所损伤。
大五奎山岛上英夷的野战pào特别猛烈又集中,竟把守军火力最qiáng的震远pào台压制住了。葛云飞大怒,亲自点燃大pào引火绳,校正she角,连发数pào,尽都击中敌船,打折了其中一艘三桅兵船的头桅。如果守军也拥有火药填充、落地开花的pào弹,这样的百pào齐she的大战,还不知谁输谁赢呢!纵然如此,葛云飞的这几pào也使土城阵地上一片欢呼,被英夷pào火压得抬不起头的守军又一次奋勇反击了。
然而,双方武器数量质量如此悬殊,就使得qiáng方对弱方的攻击渐渐成为名副其实的屠杀。
一颗pào弹打来,硝烟过后,挥动着 葛 字大旗的旗手倒在了血泊中;立刻有第二名旗手接替上去,继续照着葛云飞的指示方向用力挥舞。可这位旗手又受伤倒地,天寿抢上去,奋力举起那杆沉重的大旗,愤怒和仇恨烈火一样炙灼着他的心,他的面孔和眼睛都血一样红,声嘶力竭地尖叫: 来吧狗东西,你们这帮乌guī王八蛋臭洋鬼子!有本事照小爷开pào呀!小爷今天跟你们拼到底了!
轰隆巨响,一颗重磅pào弹落在近处,爆炸,闪光,葛云飞和他周围一大片人倒下了 很快,活着的人们抖去身上的泥浆,带着弹片击伤的流血的伤口,又都站了起来,装弹,装药,点火,发pào!天寿被pào弹冲击波震倒,头昏脑涨,耳朵嗡嗡乱响,眼睛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胳膊还被弹片划伤,可双手还紧紧握住旗杆不放。葛云飞一把将他提起来,问: 怎么样? 天寿一晃脑袋说: 没事! 葛云飞立刻放开天寿回身去督战了。徐保冲过来,一把夺过天寿手中的大旗,继续执行旗手的职责。
土城西头晓峰岭上传来激烈的枪pào声和阵阵喊杀声,远远看到漫山遍野都是守军的火绳枪和抬pào的火光,仿佛处处燃起了大火。想必是夷兵登陆从晓峰岭攻上去,王总兵正在率部阻击,而震远pào城的pào火却又被大五奎岛上英夷的大pào打哑了。葛云飞低沉的声音因愤怒而格外响亮格外震人:
弟兄们!咱们脚底下的每寸土都是大清的,都是中国的,绝不能落到逆夷手中!一定要守住!不管他逆夷什么船坚pào利,男子汉大丈夫,宁可给打死也不能被吓死!
将士们高声吼叫 誓死守住! 土城上硝烟弥漫,大pào怒吼得更加密集也更加有力。葛云飞转身朝英夷攻击pào火最猛的震远pào台冲上去,天寿紧紧跟随,后面是举着大旗的徐保和一帮亲随侍从。途中有的受伤,有的受死,跑得动的都跟到了震远pào城。
震远pào城已经被轰击得面目全非:这处环山一百三十一丈、可以四面对敌的坚固pào城,砖石结构的城墙已被轰塌,十五位大型火pào毁损了六位,守军伤亡达三分之一。葛云飞冒着敌方的pào火,亲自登上pào城南端的石砌pào台,亲自点燃了pào台最大的那位八千斤大pào,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地皮发颤,石弹从火光中冲向英夷的兵船,在船边激起冲天的水柱。葛云飞和这声大pào响,就是无言的激励,pào城里的守军纷纷从掩体中跃出,又拼死苦战了。
一个浑身血迹、满面烟尘的营官冲到葛云飞面前,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还要抽抽噎噎地按规矩禀报: 禀葛大人 夷兵从晓峰岭西海岸登陆,近两千人,直攻晓峰岭,我们王大人率军竭力阻击,以至各营抬pào烧得红透,不能装打,仍是拼命苦战 无奈夷兵太多,就像蚂蚁蜂群一般 王大人率众冲出工事反击,要与夷兵肉搏 夷兵一人一杆长枪,全都是不用装药点火枪子儿出膛就打死人的妖物! 王大人,还有朱大人吕大人,营官刘大人夏大人张大人 他们 全都战死啦
葛云飞咬紧牙关,痛楚地闭了眼睛:晓峰岭失守,英夷居高临下,则相邻的土城西头竹山门以及定海县城就危险了;一旦竹山门和定海城被攻破,土城和震远pào城将腹背受敌,就毫无取胜之望了。
葛云飞果断下令:震远pào城备好向西面she击的火pào,等候迎击攻上来的夷兵!他急忙又赶回土城,想要按照新的战况重新布置pào位,分出火力向西抵抗 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竹山门已被夷兵攻破,郑总兵英勇战死,占领了竹山门的夷兵蜂拥着爬上土城,沿着土城城墙向东攻了过来。
远望定海城,西门南门已被攻破,硝烟滚滚,火光冲天,城墙上尽都是英夷的米字旗和穿红制服的夷兵。天寿心如刀割,他明白,舟山岛是守不住了
此时的葛云飞异常镇静,召天寿和徐保到面前,从腰间摘下他的总兵印,从怀里取出朝廷的敕信一起jiāo给他们俩,令他们从土城东头越过青垒山,到海滩找船去北边的岱山岛与英兰会合,再一同乘夜走镇海,将官印敕信呈jiāo总督大人,禀告定海的一切。
徐保泪水潸然而下,哀告说: 大人,大势已去,一同走了吧!
葛云飞呵斥道: 胡说!你们快走!
天寿只觉得有尖刀在剜自己的心,咬牙道: 你不走我也不走!
葛云飞猛一回头望着天寿,一道电光从眼中闪过,沉声说: 我是定海镇总兵,与定海共存亡是我职分所在,你必须给我离开!走! 说着他哗啦一声抽出长刀,bī向天寿和徐保,赶他们快走。天寿心痛难忍,猛扑过去抱住了葛云飞的一条腿,葛云飞毫不痛惜地猛踢一脚,把天寿摔出去两丈远。徐保连忙扶起小爷,赶紧沿着土城向东奔去。
跑出去不远,背后的枪声pào声响成一片,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虎吼猛然爆发,压在了所有声音之上,在海天间震dàng。天寿和徐保惊回头,看到那正是葛云飞在怒吼。只见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居然把陷在泥淖中的那四千斤大pào生生拔起,将向南的pào口转而向西,对付那些端着滑膛枪、抬着轻型火pào、一大片红色蝗虫一样蜂拥而至的夷兵。只要这一pào能够轰出去,该死的红蝗虫一定会躺倒一大片
但pào声没有响,土城上响彻一片腔调古怪的呐喊声--红蝗虫们冲过来了 
天寿第二次回头的时候,又看见葛云飞高举长刀跃起砍下的英姿,但他的长刀竟跟冲到近前的夷兵的武器碰撞后折断,断掉的半截刀反she着耀眼的阳光,在空中画出长长的弧线,像一颗流星远远地飞走了。但见他迅速拔出了腰间的两把宝刀,大喝一声 杀!-- 高高跃起,跳dàng着冲进了红得刺眼的夷兵群中,守军随着葛云飞纷纷拔刀出枪与夷兵格斗肉搏,他们的蓝褂子白坎肩很快就一团团一簇簇跟红蝗虫犬牙jiāo错,紧紧地缠斗在一起。
大五奎山上的大pào停了,英夷兵船轮船上的大pào停了,天地之间只有这一片喊杀的声音在回响,西面、北面还有数不清的红颜色在涌过来,涌过来,就要将这越来越少的蓝褂子白坎肩淹没了
天寿大叫: 姐夫!-- 他 扑通 跪倒,匍匐在地,痛哭失声,怎么也不肯站起来。徐保急了,大叫: 不能坏了大人的大事! 他拦腰一抱,把天寿夹在肋下,趁着各处pào声全停的时机,拼命朝青垒山跑去

定海再度失守,三总兵英勇殉国,同日阵亡!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浙江全省更是人心动摇。没想到jīng心备战近一年,竟如此不堪一击!
但这仅仅是开始。
十日后英夷接着攻镇海。
据守金jī山的官兵,在其领兵将军láng山镇总兵谢朝恩被逆夷火pào击中阵亡之后,便纷纷逃窜;于是与金jī山成犄角之势的招宝山守军也就无心恋战,稍事抵抗就溃退逃跑。而在镇海城内督战的两江总督,当此紧要关头,不思谋对策以挽救危局,竟投池自杀。于是不但镇海城跟着失守,整个浙江军前更一片混乱,败兵如cháo水西涌,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以至三日后英夷兵临浙江第二大城市宁波城下时,数千守军及城中的知府、知县等所有朝廷命官,早已全部逃个jīng光。
英夷不费一枪一弹、不伤一人一马,一座富庶美丽的大城竟唾手而得,其兴奋和快乐立刻溢于言表:他们的军乐队爬上宁波高大的城墙,兴高采烈地演奏他们的《盖利 欧文》,随后又高奏他们英夷的国歌--《上帝保佑女王陛下》。
被守军和朝廷彻底抛弃了的宁波百姓,对来往经商的各式各样的夷人并不陌生,倒是被这些由朝廷定为 逆夷 的英军的入城式弄得迷惑不解:chuī打奏乐,大约还是表示和平和亲善的吧?所以,当朝廷官兵飞快逃跑、英夷大队即将入城的时候,一些见多识广的宁波居民为保平安,竟在自家门外竖起了顺民白旗。
也奇怪,这回英夷大兵进城,不似去年占领定海后那样放手大抢,反倒在各处张贴安民告示,宣布将严惩盗贼--也包括扰累良民的夷人--要求当地百姓仍旧安居乐业,又将捉拿过英夷船长的某个村庄全部焚毁,还宣布对藏匿清军探子也要严惩。为使告示收到令行禁止的效果,英夷当众烧掉了一处民房,并将房主关进监牢,因为在他家搜出一个没来得及跑掉的原宁波府的小官。
这一软一硬两手使出来,在心眼儿活泛的宁波人看来,英夷比本国海盗或山大王还qiáng着几分哩!宁波城内于是很快平静下来,英夷与居民彼此相安,百姓们陆续出门从事旧业,店铺陆续开张,卖菜小贩、卖柴樵夫、卖肉屠夫、卖豆腐挑夫等一gān人天天进城上早市做买卖,茶馆、食馆乃至青楼jì馆也都陆续复业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62/112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