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上瘾_张悦然【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这正是我不需要的。

  我要的是“有条件的信任”。通过理解与说服而来的信任。我自己争取来的。

  所以我找上了你,李教授,我需要第三人的信任,需要你相信我所说为真。否则我的故事,便仿佛不曾发生,而我这个人也会随之化作一个、仿佛被淡化了的影子,失去做人的资格。

  卡夫卡的人猿,以人类的语言追忆着过去、身为猿猴的感受。但是他说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再也无法重探猿猴的jīng神状态。他袭取了人类的特权,养了一只母猩猩,在她的陪伴下获得安慰,仿佛他还是一只人猿。在那幼小的母猩猩眼中,藏有一丝尚未驯服的、野shòu的凶光,一般人或许看不出来,他却是一看就明白。

  那只母猩猩眼中,埋藏着一个第三空间。一个介于记忆与遗忘的,第三地。

  我在主任眼中,认出了那个地方,也在你的眼中认出了,那种,我也曾经有过的,热烈的燃烧。

  鲤上瘾 第二部分 桥上的孩子(1)

  文/陈雪

  忙碌而嘈杂的闹市里,一手拿着红白塑料袋一手拼命把客人递过来的货物包装起来,一手收钱一手找钱,时而跟客人讨价还价,时而留心有没有人趁乱偷东西,还要注意远方有没有警察来取缔的买卖过程里,女孩很小就学会了将自己随时抽离所处环境的本事,她有时跳跃进人群里,化身成那些青chūn洋溢衣着漂亮的女孩,仿佛是她在逛街买东西,有时她混进合乐的家庭里变成爸爸妈妈牵着抱着的小孩,兴致勃勃地要买这买那吃着冰棒糖果不断地撒娇,有时她远远逃离这纷乱的闹市进入一个非常安静广大的神秘古堡,在那儿她成为忧郁而孤独的公主在等待骑着白马前来营救的王子,有时她是只轻快伶俐的小鸟飞入森林唱歌跳舞,有时又成为海里遨游的小鱼,她飞升到这桥的上方接近天空盘腿坐在云端向下俯瞰,可以将她脚下的世界看得非常清楚,这桥不到两百公尺的长度,连接着两个热闹的街道。

  因为桥上都盖满木造违章建筑,得绕到这些屋子后头才看得到桥下的河水,她很喜欢趁着买东西的空当偷偷溜进这些在她眼中看来非常不可思议的、从河中伸出几根大木头支柱撑起、好像水里长出的蘑菇之类的屋子,她认识几个孩子就住在这种房屋里,清一色的这些屋子都非常简陋,大大小小的合板拼拼凑凑地隔成房间客厅厨房厕所,一大家子就挤在这屋里,肮脏腥臭的气味从河水飘进屋内,家里的废水垃圾秽物也是直接排进河里,经常可以看见男人或是小男孩打开后门拉下裤裆拉链掏出性器对着河水撒尿,因为两岸被这样的屋子占满,于是这几乎不是一座桥而只是这条街道中间比较狭窄的部分。那个时候丰原的闹区还未因麦当劳的进驻而转移到中正路,而是分散在三民路、庙东、复兴路这几个区块,她跟父母所营生的摊子就在复兴路这儿,桥边有条“竹筒巷”非常著名,竹筒巷里卖着南北杂货、糖果零食、衣服鞋袜,店面都非常小,一条几百公尺的狭小巷子挤了上百家小店,年节时客人多到常有人被挤得大呼小叫,她常被父母差遣到这儿来换零钱买东西,那充满了各种食物什货的狭窄巷弄总是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氛围。竹筒巷在她高一暑假被一把无名大火全部烧毁,现在变成公有停车场,连带旁边她经常推小车去卖东西的菜市场,一并都被征收了。

  女孩的父母在这条路上营生,从卖盗版录音带跑警察的流动摊贩,后来转卖过工厂倒闭廉价收购来的布鞋球鞋网球拍,卖过各式各样四处找来的倒店货,最后开始租一个固定地点卖女装,那个地方原本是隔壁舶来品店旁边的车库门口,一开始在父亲自己拼装的三轮车后的平台上摆放堆积几公尺高的衣服,女孩经常被淹没在衣服里假装自己在游泳,后来车子平台不够大,就用铁架铺上几张三合板做成更大的台子,让客人可以围绕着这平台挑选衣服,女孩跟父母都站在台上俯视着汹涌的人cháo,之后房东拆掉车库盖了简陋的铁皮屋出租,他们就跟另一个卖皮鞋的伯伯合租了那小店,虽说是店面,但因为非常简陋只能算是有加盖的摊贩,他们的摊子以廉价的衣服,微薄的利润,加上比常人更疯狂的买卖方式闻名这夜市,他们称做“武场”,得扯着嗓子大声叫卖,像拍卖大会似的,他们的摊子生意非常好,几年后房东将铁皮屋改建成正式的店面,其实还是铁皮屋,但店面加高加大房租立刻翻了几倍。

  鲤上瘾 第二部分 桥上的孩子(2)

  小学跟国中时期,因为长期的叫卖吆喝女孩子经常都哑着嗓子,人们都忘记她原本的声音是什么了,因此女孩子无法参加合唱团,其实女孩的声音非常好听,唱歌说话都该是甜美动人的,但那已经是只有梦里才会出现的声音了。

  女孩的喉咙发不出她想象中的声音但她的脑中自有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女孩不需要日以继夜不断地吆喝“一件一百”“三件两百”,女孩纤细的手指在空中书画舞动,无形的字迹,无声的歌曲,女孩很小就知道如何使自己脱离这所在的世界,那时她还不是一个小说家,但已经显现出那姿态,女孩的脑中充满了故事,想象与虚构是她存活下来的方式。

  那天特别长,推着行李车穿过人cháo汹涌的机场大厅,到马航柜台托运行李确认机位,手续都办好之后是二十三日傍晚,跟前来送行的朋友一起吃过汉堡聊天笑闹,八点四十分进入候机室,随着中途转机的、跟我一样从中正机场起飞的各种国籍种族肤色年龄的乘客鱼贯穿过封闭狭长的空桥,进入飞机内里,然后九点三十分飞机开始运转滑行升空,在昏睡与发呆的中间吃过两顿乏味的飞机餐,吞了胃药镇定剂,喝过红酒,看了几部电影片段,昏迷几小时做了几个时空jiāo错的梦,醒来后喝了咖啡、果汁,跟邻座的马来西亚女孩简短地聊天,拿出背包里的小说随意翻阅,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里我不知道多少次起来到走道上闲晃,经过十四个小时的飞行飞机终于降落,空桥故障,耽误了一些时候才下飞机,忐忑地过海关,然后再推着行李车到入境大厅,没有带手表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还没看到天空,分不清时序的变换,身上只有薄薄的格子布连身背心裙感觉到冷,我推着行李车上坡道,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小东西,我在这儿呢!”

  我抬起头就看到你了。

  似乎比记忆中缩小了一号的你,你在信里说自己瘦了好几公斤,白地儿蓝色细条纹衬衫深蓝色长裤球鞋,头发理得短短的,远远就可以看得到你腼腆的笑容,真的是你,与我记忆里的那人依然相仿。

  还是二十三日,还是傍晚,当然是因为时差的缘故,但我却觉得仿佛是做了一场梦,还在梦里就看见你了。上了你的车,一路奔驰,沿途我不断握着你的手,太多话来不及说只有不停地笑。马路上疾驶的车辆伴随着逐渐下降的气温,突然听见收音机里播报着,“现在是洛杉矶时间下午六点半”,华人电台主持人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我在心里默念一遍,然后就笑了。

  原来我不在台湾,我在洛杉矶呢!这是当然的,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中间时空的转换,环顾四周,高速公路上的路标都是英文字没错,旁边汽车里的驾驶员几乎都是白人,我按下一个按键,传送,每天我都是这样将电子邮件传到你那儿,你几乎也立刻就收到那些信件,然后我的电话铃声响起,你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我们存在的是这样一个世界,虽然相隔千里,却仿佛声息相闻,只要按下一个按键就可以将我输送到你身边。

  我们断断续续说着话,你说带我去吃饭,我才吃过早餐现在竟要吃晚餐了,然后你又表演单手开车,一手紧紧握住我,好像是刚要离开那天跟你一起到学校去的路上,为了擦拭我脸上的泪水,你忙碌地用左手一下转方向盘一下排挡,空出的右手一下子抚摸我的脸一下子握我的手,其实我根本没有离开对吧!从那天开车到学校的路上我哭了之后你就把车掉头回家,在路上看见许多车辆跟我们相背远离,然后就到了此时,我们要一起去吃晚餐,中间这几个月仿佛并不存在。许多个白天黑夜我抱着猫咪一字一句在那儿敲打键盘写下给你的信件,几百封电子邮件,你笑说如雪片飞来如大水滔滔的我的信,按着滑鼠左键就可以快速浏览也可以全部取消的,那些过程,仿佛都消失了,那些黑夜白天,两地相隔,八个小时的时差,仔细换算着时间,你是晚上十二点就是我这边的下午四点钟,不知道该说晚安还是早安,你总弄不清我吃饭了没,我几乎是要跟你说过电话才开始我的一天,错乱的时间,纷沓的记忆,消失在你熟悉的举动里。

  鲤上瘾 第二部分 桥上的孩子(3)

  我既不是在台湾也没有在洛杉矶,我既不曾搭上飞机也就没有下了飞机,不只是因为时差的缘故我总是觉得恍惚,当时我遗留了什么在你的屋里,此刻我又忘却了什么在台湾的机场,来去之间,意识不断膨胀浓缩,你忽远忽近忽而消失忽而出现,出境大厅与入境大厅,城市与城市、机场与机场、行李车与行李车,护照与签证,二十三日并非以情节串成也不照时间铺排,而是以相同符号不同文字的物件跟顺序相反的动作剪接拼贴而成。

  梦境现实已没有界线,时间或加或减、延长或缩短,我乘着飞机到达你所在的城市,那一天非常漫长也无比简约。

  就着chuáng边昏暗落地灯的微光你抚摸着我的脸,被褥里弥漫着我们的气味,你说:“好像很熟悉但是不知道你,等待了那么久让我惊慌,快说点什么让我进入你的世界。”

  熟悉又陌生,对于世界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感觉,即使在你面前也是如此,写了那么多信讲了那么多电话,其实我们根本不熟对吧!我大概也不会跟谁真正地熟悉起来。对你来说我只是个小女孩,没办法想象我如何写出那些离奇的故事,旁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是个奇怪的女孩,苍老的灵魂装在孩童的身体里,三十岁的我应该算是女人了,但亲密的时候情人都把我当成一个孩子,你也是这样看我的,喊我小妹妹、小东西,仿佛我真只是个孩子,那我就来说说桥上孩子的故事吧!在这个重逢的夜晚,说一个故事让这几个月的空白显得不那么可怕,这是个说故事的夜晚,不说那些写在书本里让人揣想我的性倾向政治态度私生活的奇情小说,说说我自己,我说你听听。

  是十岁吧!或者更小,那时爸妈在丰原复兴路的桥边摆摊卖录音带,当然大多是盗版的,还没有镭she唱片只有卡带,卡带分成大小两种,大的那种几乎跟录影带一般大小,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小的当然就是现在我们还买得到的普通录音带,我们用铁架当支柱搭起架子,上头铺着木板大概两公尺长一公尺宽,木板上整齐地铺着塑料布,上头堆堆叠叠摆了数不清的各式录音带,妈妈总是细心地把最畅销的、她自己喜欢的、刚出版的分门别类排好放在显眼的地方,爸爸则是任由带子乱成一团心想反正待会儿客人还不是会翻乱。在一座桥的两端,爸爸在左手边,妈妈在右手边,各自摆着摊子,他们的摊子特色不同做生意的风格也是两样,中间隔着两百公尺距离,刚好可以招揽来自两端的人cháo,一个不放过,那时民国七十年左右,经济正在起飞,生意好做极了,我的工作是推着塑料小推车在桥上来回跑,帮忙补货招呼客人跑腿打杂顺便吆喝叫卖,爸爸说:“去跟妈妈拿十卷某某某的带子。”我就往右手边跑,气喘吁吁地来到妈妈这边,赶快把带子装到车里,妈妈又说:“去跟爸爸换零钱,十元五十元的都要,顺便买杯冬瓜茶给爸爸喝,回来帮我带碗米粉汤。”于是我又飞快地推着独轮小车跑向左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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