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上瘾_张悦然【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鲤上瘾 第二部分 不曾发生的事(4)

  一辆轿车跟上来,我警戒地拉开距离。

  对方轻轻按了两声喇叭,像两声淡淡的咳嗽,昭告着不请自来的善意。

  是他。

  “你住哪?要不要送你一程?”

  “不用了主任,我家很近。”

  “女孩子家,太危险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家”跟“老百姓”这种词汇,总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息。讲话的人仿佛站在高地,既不是老百姓,也不是“你们”女孩子家。

  “很安全的,”我说,“半夜里追我的,只有小狗而已。”

  “让我送你吧。”他把车停下,打开车门。

  “顺路吗?主任你住哪?”

  “汐止。”是啊,我听说了。他们倾向在南港或汐止买房,在报社得到一份工作,就可以做一辈子。五十岁升上主管,再进行地理上的升级,把住家移到“孙中山纪念馆”周边。

  我上了车。在一根烟的时间里,jiāo换了家庭状况这一类面试或问卷必填的、毫无个性的资讯。下车。谢谢。晚安。再见。

  第二天,大选之日,提早两小时上班。傍晚五点下楼,推开铁锈的大门,“主任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昨夜搭过的那辆轿车,停在铁门外的巷子口,仿佛不曾离开。

  主任熄了烟,随手指了指,“来附近看朋友,好巧,我来拿车,正要走呢!”

  “今天提前上班……”

  “我知道。顺便送你吧。”

  一上车,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对。车子是热的,一点也不像主任宣称的,停在路边等着发动。我不做声,让车子转上忠孝东路。主任打了方向灯,车子开始向左移,“主任,”我急忙说道,“报社在正前方,不需要左转”。

  “我们去别的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但我现在正要去上班,”我的声线变硬了,“有话进办公室再讲。”

  他递来一支烟,我说我不抽。

  “给我几分钟就好,”他将方向盘向左旋,同时将脖子扭向右,直直盯着我,说,“我知道你很喜欢我,我想让你知道,我也很喜欢你。”

  我的脑袋一空,感觉自己的背脊化做刀锋。一身金属的冷。

  “主任你误会了,”我拿出成年人该有的世故,“假如我曾经做了或说了什么,让你产生这样的误解,我现在就跟你道歉。”

  “我误会了?”主任继续开了一段,将车子停在一处潦草的工地外边。

  “对不起,”我说,“我跟你之间、真的没有、这种东西。”唉,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是我误会了吗?”

  “是的,你误会了。”我一点也不想再重复“误会”两字却不得不一再重复,深怕他“误会”我说的“误会”。

  投票日,全民放假。工地内外空无一人,随地可见置人于死的铁器。主任是个斯文的人,但我并不了解他,我应该要怕。

  这片工地位在“信义计划”核心区,预告着一坪百万的富豪生态。主任点起烟,深深吸一口。这片工地跟他的中年一样,面向着着未来。未来许诺了一栋华美的屋宅、年轻的女人、泳池边的酒杯、钱的狂欢。我们身在废墟般的工地里,面向着未来。一切尚未完成,可能永远都不会完成,就像北海岸的三芝路段,那片始终不曾完工的渡假别墅,荒弃在乐园般充满未来感的线条里。三芝飞碟屋,本名“海上璇宫玲珑屋”,1970年代末期起造,1980年遭遇第二次石油危机,倒闭停工。9年后,1989年股市上万点,淡水“海中天”每日食客五千人,海中天老板找来宏国建设,续建飞碟屋,改名“三芝龙港休闲俱乐部”,1990年股市摔到两千四百多点,飞碟屋再度停建。

  鲤上瘾 第二部分 不曾发生的事(5)

  二三十年的荒芜不够,还能再荒芜二三十年。涂鸦客来这里作画,电影在此地取景,部落客来拍照,信邪的来找鬼。飞碟屋跟所有失败的梦一样,染上前卫的光晕,以“废墟美学”接济流行文化,为偶像歌手提供MV场景,在流行歌无助的“叙事空dòng”之中,添加“庞克牌”叛逆调味剂。

  “你那样看我,那种眼神……”主任真心地困惑着,“你怎么解释?”

  他将车子开进还没失败的“信义计划区”,揣想着一场华丽的中年爱情。

  “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什么问题,”我说,“我看谁都是同一种眼神。”

  他倾过身来,想要吻我。

  我将身体一斜,闪开了。“主任我们该回去上班了。”我想下车,但最近的一条马路远在半小时的步行之外。我太懒而鞋跟太高,决定赌赌运气。

  “对不起,再陪我一下就好。”他点了另一支烟。

  “主任我今天提早出门就是为了要提早上班……”gān,难道我非得装成贞节烈女才能脱身?

  “放心,我不会让你迟到的。”他说。

  “你用掉的是我的时间,我的时间,”我顿了顿,像是在为自己的话打上重点,“我现在就要回去,我有权决定要怎样làng费我的时间……”

  再一声对不起,主任发动车子,往报社驶去。

  一趟由回转带动的倾斜,打破了归途的沉默,“我真的误会了吗?”他又再问了一次。我已经不想再说任何“是的”、“是的你误会了”,却见他将身子贴上来,询问着拥抱与亲吻的可能,仿佛我这“女孩子家”从头到尾言不由衷,说着欲擒故纵的假话。我愤然推开车门,他于惊愕中紧急刹车。

  下了车,全身止不住地抖。在chūn日的暖风中,感到一种冬的yīn森。我急忙打电话给建平,“你那边几点?……先别说,让我告诉你我这边几点……”我的整副身心都在颤抖,我必须确认我所意识到的时间、也是建平正在经历的、写实的时间。我害怕自己刚刚经历的只是一场幻觉。

  对常人来说,倘若这是一场幻觉,一切就安全了。我的需要却截然相反:这件麻烦的祸事,必得实实在在发生过,我才能感到安全──宁愿在现实里受害,也不要在幻想中被爱。

  4.

  七点的编前会,提早至五点半。我没有迟到。

  选票还没开完,采访单位缴出的稿单,预想着“连宋胜选”的戏码。编辑们在桌面下传送赌金,我jiāo出一百块,下了“不被看好”的那一组。

  八点十五分,总编重新召开会议。选局翻盘,*险胜,报纸文章必须全面改写。那些从报头设计到报尾、原本言之成理的叙事,瞬间就成了狂言与笑话。仿佛“新闻业”并不是一项“事实工业”,而是某种“被事实惊吓、否定”的意见书,在事件的屁股后面困惑地追打着,要不到解释就自己生出一个。

  连社长都下楼了,穿戴着一身喜气,仿佛随时可以娶妻或嫁人、参加时尚派对、出席就职典礼。然而历史不听话,取消了社长期望的“庆功宴”,他的上衣堆满皱褶,饱受惊吓似的,像一个跑错场合的社jiāo狂。社长走进会议室,一脸灰败,身上闪耀着尴尬的艳光,说,“这一仗我们打输了,没有关系;记取教训,下一仗我们一定会赢。”

  “我们”是谁?他的话令我惊骇莫名。

  谁是我们?是谁的输赢?

  难道外面的批评都是真的?

  灯光暗下,众人面向墙壁,投影机打出新的稿单,为意外的选局给出一份新的解释。全新的报道,全新的分析,全新的特稿。众人言之凿凿,若非言过其实,就是言之过早。忽然间我就笑了,无声地大笑着,笑得肩背发抖,笑得歇斯底里。

  鲤上瘾 第二部分 不曾发生的事(6)

  一双大手压住我的肩膀,是海豚,我在报社最好的朋友。他在我耳后细声说道,“忍一下”。海豚以为我笑是因为我们即将平分那八千块的赌金。我回身,与他jiāo换一个互信的眼神,却在下一个转身瞥见迟到的主任,站在会议室门口,躲在门缝边的yīn影里,直直盯着我。

  上班时间,我起身调整电脑屏幕,看见他正在看我,眉眼低低的,送出一种“我知道你也在看我”的、渴望的神色。去茶水间洗杯子,他自楼梯间的暗影里冒出来,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下班后我送你。”上厕所,他等在通往女厕的走道上,在我路过的时候匆匆丢下一句,“我知道你在生气,请原谅我早在十七年前就结婚了。”

  那可厌的、对自己所言之事的确信,像一则由错误报道而衍生的社论,不容更正。

  我想把主任的事告诉海豚。我需要人证。

  我经验到的,跟主任经验到的,并非“同一件事”。除非我将它叙述出来,并且说服第三人,否则我所经验的,就仿佛“不是真的”。

  像任何一个缺乏目击者的“双人事故”(车祸、跟踪、qiángbào、骚扰,或私下的恶言),我必须积极诉说,在自己的说辞当中界定事件的性质,并且跟第三人讲述,将那不在场的第三人请进场,以确认自己的可信度。

  假如主任没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也喜欢我”,则我不会有如此qiáng烈的叙述的冲动。但是他竟然这么说,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在生气”,我在他的“知道”当中,在他自以为是的坚信当中,感到一种被决定的恐怖。妄断的恐怖。

  我认得出那种恐怖。我去过他所在的那个地方。所以我不打算“上告”,不向权威要求清扫与保护。我跟海豚说,这事你帮我记下来存档就好,只要主任不伤害我,就当这件事不曾发生。

  我静静忍受他的目光,忍受那目光不断摩擦我的皮肤,忍受一切由摩擦带动的想象力、他脑袋里繁复的叙事。那些不曾发生的事、我不曾说出的话,像一道又一道酸呕的苦水,沾黏我的发肤。像烟垢渗入旅馆的chuáng单,于cháo湿中累积着亵色的脏污。

  我在电脑前失声叫了一下,感觉他兴奋而发凉的指尖,湿答答掠过我的皮肤。哦,是一只狗鼻子。副总带着他的宠物来上班,一只年幼的奶油贵宾,小小一滴,仿佛一捏就要化去,装在购物袋里,在我的手臂上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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