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因爱之名_张悦然【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第二个星期,伯德开始写下那四个没有人可以念出也没人可以丢弃的希伯来字母四个希伯来字母为YHWH,是"耶和华"之意。犹太人敬畏上帝,不敢直呼"耶和华"之名,所以以此表示。几天后,我打开洗衣篮,发现他在内裤标签上用擦不掉的荧光笔写下这四个字母。他还用粉笔写在我们的前门上,写在他的集体照上,写在浴室的墙上,最后还在我们家门口的那棵树上他能到达的最高处用我的瑞士军刀写上后才罢休。

  第40节:我妈妈的悲伤(2)

  也许就是因为那样,或者是因为他那个用双手遮住脸然后挖鼻子的习惯,以为大家不知道他在gān什么,又或者是因为他常常发出类似于电子游戏般的吵闹声,那一年,他的几个朋友不再来玩了。

  每天早上他都很早醒来,走到屋外,对着耶路撒冷的方向祷告。当我从窗口看着他的时候,我总是很后悔在他只有五岁的时候就教他念希伯来字母。这让我很难过,也明白这样的状况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4.我七岁的时候爸爸去世了

  我还记得,只记得一部分。他的耳朵,他手肘上皱皱的皮肤,他常常讲给我听的关于他在以色列度过的童年的故事,他是怎样坐在他最爱的椅子上听音乐和唱歌的。他用希伯来语和我讲话,而我叫他阿爸。我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事,但有时候还会有些词语跃上我的心头kun kun(茶壶)、shemesh(太阳)、chol(周间)、yam(大海)、etz(树木)、neshika(吻)、motek(甜心),它们的意义却像旧分币的表面那样逐渐磨损了。

  我的妈妈是英国人,她在以色列合作农场工作时遇到了爸爸,那是她开始在牛津大学求学前的一个夏天。他比她大十岁。他曾在部队待过,之后几乎穿行了整个南美洲。然后他回到学校成为了一名工程师。他喜欢野营,总是在旅行箱中放一个睡袋和两加仑的水。他在每个星期五晚上来接我妈妈,通常那个时候合作农场里的其他人会躺在草地上,缩进毛毯下,在大大的电影屏幕下逗狗或吸大麻。而他会开车把她带到死海,然后在那里玩奇特的漂流。

  5. 死海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

  6. 再没有比我妈妈和我爸爸更相像的两个人了

  当我妈妈的皮肤渐渐变成棕色时,我爸爸总是大笑着说她看上去和他越来越像了,这当然只是个玩笑,因为他有六尺三那么高,眼睛是纯净的绿色,头发是乌黑的。我妈妈就比较苍白,而且身材娇小。即使是现在,四十一岁了,还是显得很瘦小,如果你从街对面看到她会以为她还是个小女孩。伯德和她一样白皙瘦小。而我很高,像我的爸爸。我也是黑头发,牙齿间有缝隙,又瘦又不好看,我十五岁了。

  7. 我妈妈有一张照片,但是没有人看到过

  到了秋天,我妈妈回到英国去读大学。她的口袋里尽是从地球最低处带来的沙子。她那时候有104磅。她有时候会讲那个在她从帕丁顿火车站到牛津大学去的路上遇到一个几乎失明的摄影师的故事。他戴着黑色的墨镜,告诉她他的视网膜在十年前一次去北极的旅行中剥落了。他的衬衫烫得很平整,他的相机平放在腿上。他说他现在用不一般的方式看世界,并且这样也不太坏。他问她是否可以为她拍一张照片。当他举起镜头并从中向她看去时,我妈妈问他看到了什么。"和我通常看到的一样,"他说。"是什么?""一片模糊,"他说。"那么为什么要从事拍照呢?"她问。"万一我的眼睛好了呢,"他说,"那样我就能知道我一直看的是什么了。"我妈妈的腿上放着一个纸袋,里面是我外祖母为她做的一个牛肝酱三明治。她把那个三明治给了那个几乎失明的摄影师。"你饿吗?"他问。她告诉他她饿,但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妈妈她讨厌牛肝酱,多年来她什么都没说,到后来要说也太迟了。火车到达了牛津站,我妈妈下车了,她的身后有一条沙子留下的痕迹。我知道在这个故事中一定还有什么深意,但是我从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第41节:我妈妈的悲伤(3)

  8. 我妈妈是我所知道的最顽固的人

  五分钟后,她发现她不喜欢牛津。开学的第一个星期,我妈妈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一幢透风的大楼中她自己的房间里,看着雨点打在基督教会学院草坪的牛群身上,感到很愧对自己。她只能用一个小电炉为自己烧水泡茶。为了和导师碰面,她必须爬五十六级石阶然后敲他的门,直到他从书房中的小chuáng上醒来,他睡在成堆的纸张下面。她几乎每天用昂贵的法国信纸写信给我在以色列的爸爸,等信纸用完了她就写在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她写道:你送给我的那本书一直放在我的书桌上,我每天都学习着读一点。她每天要学习着读一点的原因是那本书是用西班牙语写的。(这封信我是从爸爸书房沙发下面的一个旧巧克力罐里找到的。)她从镜子中看着自己的肤色又慢慢变白。在那个学期的第二周,她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在车上贴了张"征希伯来语老师"的海报,骑着车到处跑,因为学语言对她来说很简单,而她又很想学习我爸爸的语言。有几个人来应征,但是在我妈妈说她没有钱付学费之后,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那是一个叫纳海米亚的男孩,他来自海法,正在读大学一年级,和我妈妈一样感到痛苦,并且他认为--有一个女孩陪伴已经是足够的理由让他答应每周在"国王之臂"酒吧上两次课了,我妈妈不付学费但请他喝啤酒,他觉得很值。我妈妈同时还参考一本叫做《自学西班牙语》的书自己钻研西班牙语。她在图书馆花了很多时间,阅读了几百本书,却没有jiāo任何朋友。她总是要借很多书,以至于每次当图书管理员在办公桌前看到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忙不迭地想躲藏起来。在那年的年终,她在考试中得到了第一,然后不顾父母的反对,从大学退了学,跑去特拉维夫和我爸爸住在一起了。

  9. 随后开始了他们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们住在拉玛特甘一幢被花朵包围着的充满阳光的房子里,我爸爸在花园里种了一棵橡树和一棵柠檬树,还在每棵树周围挖了小沟用来引水。晚上,他们一起用他的短波收音机听美国音乐。当窗打开着,风向又正好时,他们可以闻到大海的味道。最后,他们在特拉维夫的海滩上结了婚,然后花了两个月在南美洲旅游,算是度蜜月。他们回来之后,我妈妈开始把书翻译成英语--先是从西班牙语翻译,之后是希伯来语。就那样过了五年,我爸爸得到了一份他无法拒绝的工作,为一家美国航空公司工作。

  第42节:我妈妈的悲伤(4)

  10. 他们搬去纽约,妈妈怀了我

  我妈妈怀我的时候,她读了三千兆本各种主题的书。她不喜欢美国,但她也不讨厌这个国家。用两年半读了八千兆本书后,她生下了伯德。然后我们搬去了布鲁克林。

  11. 我六岁的时候,我爸爸被诊断出患了胰腺癌

  那一年,我妈妈和我正一起开车行驶。她让我把包递给她,"我找不到,"我说。"也许在后面。"她说。但是包不在车后面。她停下车彻底地寻找起来,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包。她用双手捧着头,努力地回想自己把包放哪里了。她总是丢失东西。"总有一天,"她说,"我会弄丢我的脑袋。"我试图想象她把脑袋弄丢的画面。最后,却是我的爸爸弄丢了一切:他的体重,他的头发,以及他的各种器官。

  12. 他喜欢烹饪、大笑和唱歌。他能只凭双手生火、修补损坏的东西、也知道怎样往太空发she物体,但是他在九个月后去世了。

  13. 我爸爸不是一个著名的俄国作家

  刚开始我妈妈把一切都保留着,就像他还在世一样。据说,在俄国,人们对待已故著名作家的房子就是这样的。但是我爸爸不是一个著名作家,他甚至连俄国人都不是。然后有一天,当我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一切明显有他记号的东西都不见了。衣橱里没有了他的衣服,门口没有了他的鞋子,而街上,有一堆垃圾袋,它们被放在他的旧椅子上。我跑到我的卧室,透过窗户朝外看。叶子被风chuī着,飘过它们,然后落到人行道上,一位老人走过来,坐在椅子上。我跑出门,从垃圾堆中捡出了爸爸的旧围巾。

  14. 在世界尽头

  我爸爸死后,朱利安舅舅,也就是我妈妈的哥哥,他是住在伦敦的一位艺术史学家,寄给我一把声称是属于我爸爸的瑞士军刀。它有三把不同的刀刃、一把瓶塞钻、一把小剪刀、一对小镊子,还有一根牙签。朱利安舅舅把它和信一起寄来,在信里他说爸爸曾经在他要去比利牛斯山野营的时候把刀借给他,之后他完全忘记了归还,直到现在才想起来,他想我也许会需要。你一定要小心,他说,因为刀刃很锋利。你可以利用它在野外生存。我自己并不了解,因为在第一晚下大雨的时候,你弗朗西斯舅妈和我住进了旅馆。你爸爸是个比我能gān的野外生存者。有一次,我看到他用一只漏斗和一块帆布收集水。他也知道一切可以食用的植物的名称。我知道这并不算什么安慰,但是如果你来伦敦我会告诉你在伦敦西北部所有吃咖喱的好地方。爱你的,朱利安舅舅。附:不要告诉你妈妈我把这给你,因为她很有可能对我生气,然后说你还太小。我仔细查看着小刀的每个部分,用我的大拇指把每样东西都抽出来看一遍,还用我的手指试试刀片是否够锋利。

  第43节:我妈妈的悲伤(5)

  我下定决心要像我的爸爸那样学会在野外生存。万一妈妈有什么事,要把我和伯德两个留下自己照顾自己,这将非常有用。我没有告诉她关于小刀的事,因为朱利安舅舅说要保守这个秘密,除此之外,因为我妈妈连附近的街区都不让我去,又怎么可能让我独自在森林里野营呢?

  15. 每次我出去玩的时候,我妈妈都会问清楚我去哪里

  每当我进门的时候,她总会把我叫进她的卧室,紧紧地抱着我,拼命地亲吻我。她会轻抚着我的头发说,"我是多么爱你。"一旦我打个喷嚏,她又会说,"上帝保佑你,你可知道我多爱你?"当我坐起身想拿一张纸巾时,她马上又说,"让我来拿给你,我太爱你了。"当我想找一支笔写作业时,她又说,"用我的,你可以用我的任何东西。"当我感觉到腿上有点痒时,她又急忙说,"是这里吗?让我来帮你抓。"当我说我要回房间时,她又会在我身后喊,"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我那么爱你。"这时我总是很想这么说,当然我没有说出口:少爱我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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