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因爱之名_张悦然【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不久孔雀就为自己找到了代替说话的方法。与其跟爸妈说话,不如跟她脑中的爸妈说话。当她感到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大可能被理解时,她就打开脑中的通路,去向里面的人说话。

  她绝对不会真的开口对爸妈说,"昨天夜里有小朋友来敲窗户,要我出去跟他们玩",因为他们家住在五楼。但是她会对脑中的爸妈说:"楼下那只猫,身上有bào雨的味道。"当她拿了一些米洒在阳台上时,也会向脑中的他们解释,"不是为了麻雀要吃米啦,是因为空气需要颗粒的形状呀。"

  孔雀是从那时开始,才变成一个安静的孩子的。

  但孔雀的爸妈可不大开心。这孩子不但不爱说话,而且行为怪异。她会一个人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好久,不知在想什么。学校老师责怪她不打招呼,她会说:"哦,我以为我叫过了。"

  小学五年级时,孔雀曾经想养一只猫。这次她真的向爸妈开口了,也真的被拒绝了。有一天放学回到家,家里有客人,她向客人们说伯伯阿姨好,说了一圈,接受一些表面的赞美,还有妈妈抓她手腕时过重的力道──好像怕她会在大庭广众下突然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似的。完成这些之后,孔雀回房间去写功课。

  那时孔雀已经在脑中为自己创造了一只猫。猫的形象一天天鲜明起来,毛色,眼中的野性,低头发出喉音时的神态。它会聚了孔雀采集来的,所有猫的细节,逐渐长成一只完整的猫,完整到今天孔雀就可以第一次把猫抱起来了。

  她伸出手,听到背后一个声音说:"你在做什么?"

  孔雀回头,有个老人正注视着她。

  一开始,她还没想到,为什么会有老人出现在她的脑里。她只是不加理睬。毕竟这是她脑中的世界,她爱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

  她又伸出手去。猫等待着。

  "快放手!"老人忽然大喝,"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多危险!"

  一声叱喝把孔雀震出了她脑中的世界。猫消失了。她坐在椅子上,一片空白。

  孔雀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大人们仍在吃茶点,聊天,孔雀的妈妈端了西瓜出来,一切正常,没人听到什么叱呵。

  但在客厅的角落,有人在看她--老人的眼神,越过了整个客厅,注视着她,严厉而关怀地。

  霎时孔雀的眼泪掉下来了。

  这是孔雀遇见师父的经过。

  师父教给孔雀的第一件事是,沉溺在梦里是危险的。"你必须先学会控制你的梦。要是带着执著去接近梦,就会被它控制。"

  第37节:脑子里的猫(及外一篇)(2)

  但当孔雀更长大一些,她发现人们也做着同样危险的事──沉溺在现实里。为了别人说过的一句话而计较,为了一件衣服上的污渍、一个报表上的数字而发怒。他们固执地说:"现实,就是这样。"

  他们不知道的是,一直以来带着执著去接近现实,已经使现实危机四伏了。

  圳沟

  "其实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我只是猜而已。"梦里孔雀的母亲对孔雀说。"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孔雀的母亲小时候住在台北城区。当时新生南路还是一条圳沟。

  圳沟的水是不会有波澜的。要不是白天折she太阳光,晚上月光,使水面看上去有微微的波动,它给人的感觉几乎是静止的。比起大海或自然的河川,圳沟更像是经人类驯服的,水性友好,像家犬一般不太撒野。虽然大人总会警告孩子们在水边玩耍要小心,在孔雀的母亲心目中,从没把它当成一个威胁。

  甚至,当孔雀的母亲回想童年,以圳沟为背景,就给那个时代添上一点安静平稳的调子。有些人的回想中总有村子里的大榕树,有些人总有弄堂细碎的光影和声音。人的记忆需要一些可亲的依附。

  孔雀的母亲小时候认为最可怕的,是拿枪的人。

  拿枪的人通常站在高高的围墙边。孔雀的母亲去上学的路上,会经过一大堵很长很长的围墙。

  灰墙使拿枪的人看起来色彩更少,更严肃。其实孔雀的母亲并不知道枪是做什么用的。直接令她害怕的是那灰颜色,不笑的表情,抓枪的手势,而不是枪本身。她不知道拿枪的人其实年纪才跟邻居的哥哥明忠一样大。也不知道拿枪的人是不能擅自移动的,所以每次经过围墙边,总是堤防着拿枪的人会跑过来抓她。有几次,拿枪的人忽然跺脚,吓唬她,她跑得像玩抓鬼时一样快。

  后来她发现拿枪的人会看着她笑,好像认得她的样子。她就大着胆子多看几眼。原来拿枪的人是很多不同的人。常跟她笑的那一个,在眼睛下面有一颗痣。从集体中认出单一一个人,是个神秘的过程,但发生不止一次。在每天经过围墙边的许多行人中,孔雀的母亲开始注意到,有一个人会重复地出现。那是一个女子,穿着洋装,打着洋伞。眉眼很细。孔雀的母亲发现她经常站在路的另一边,往拿枪的人那边望。

  乔治·史坦纳认为语言的巴别塔乃是一种祝福,而非诅咒。在环境与经验的区隔分化下,每个人养成不同的语汇与表意方式,语言诉说的不是一个世界,而是许多的世界。"一种语言向所遇到的总体大海抛洒它特别的网,并且用这张网,它拉回财富、深刻dòng察力,或是不这么做就无法实现的生命形式。"

  第38节:脑子里的猫(及外一篇)(3)

  有种孔雀的母亲不明了的东西,不能传达的东西,在灰色的围墙边,隔着一条窄街,无声地被诉说着。那诉说甚至没有用上语言,因此更具歧义性,更充满误读的命运。这些她不会懂得。她只是像学认字一样,认得了那两个人。

  城市戒严后,孔雀的外祖父带着家人搬回了乡下老家。孔雀的母亲第一天去上乡下的小学时,班上同学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台北来的小孩。不过下课时间,她姐姐用裙子的剩布料给她缝的一套小巧沙包,转移了大家的注意。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女孩决定,她可以和她们一起玩。

  当孔雀的母亲成为母亲之后,她变得不再那么好奇,也不再容易被吓唬。认得一个人的脸早就是寻常的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有一天,孔雀做了她母亲的梦。

  梦里是母亲小时候曾经目睹,却彻底从意识里抹去的一件事。在随家人搬回乡下前不久,她第一次看见死人。

  两具尸体,并排在圳沟的岸边,草席下露出的手臂和小腿发白。虽然没有根据,但她恍惚将尸体和那个拿枪的人、与打洋伞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其实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我只是猜而已。"梦里孔雀的母亲对孔雀说。"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看到了尸体。"

  在梦中孔雀点点头,动手将堤岸上的两人埋葬。

  第39节:我妈妈的悲伤(1)

  虽然从那以后你渐渐长大,可你依然感觉像个孩子般失落。虽然你的骄傲被打破了,你依然感觉到对她的爱是那么qiáng烈。她走了,留下的,只有你曾围着她成长的那片空间,就像一棵在栅栏边长大的树。

  我妈妈的悲伤

  节选自《爱的历史》

  文/妮可·克劳斯

  译/ 杨蔚昀

  1.我的名字叫艾尔玛·辛格

  当我出生的时候,我妈妈用我爸爸送她的一本名叫《爱的历史》的书中那个女孩的名字来为我起名。她用了爱缪尔·林治布拉姆的名字,他是一位犹太历史学家,他曾把记录华沙集中营生活的文件藏在牛奶桶里,埋在地下;爱缪尔·伏尔曼的名字,他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音乐天才之一;还有犹太作家艾萨克·爱缪尔·白伯尔以及她的叔叔钱姆--一个使人们发笑、最后被纳粹杀害的小丑的名字等凑成了我弟弟爱缪尔·钱姆的名字。但是我的弟弟拒绝应答这个名字,当人们问起他的名字时,他总是含混过关。他差不多给自己起了十五到二十个名字。有那么一个月他用第三人称水果先生来称呼自己。在他六岁生日时,他朝窗台跑去然后跳出二楼的窗户,想飞起来。他的手臂摔伤了,并且在额头上留下了个永远的疤痕,但从那天起,人们除了称呼他伯德(bird)之外不再叫他别的名字了。

  2. 我不是这样的

  我弟弟和我过去常常玩一个游戏。我指着一把椅子,"这不是一把椅子,"我会说。伯德就会指着一张桌子,"这不是一张桌子。""这不是一堵墙,"我又说。"那不是一面天花板。"我们就会像这样继续游戏。"窗外没有下雨。""我的鞋带没有松开。"伯德会大叫起来。我会指着我的眉毛,"这里没有伤疤。"伯德马上抬起膝盖,"这里也没有伤疤。""那不是一个水壶!""不是一只杯子!""不是一只勺子!""不是脏盘子!"我们否认房间里的一切,否认时间,否认天气。一次,在我们叫到最开心的时候,伯德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用他最大的肺活量,狂叫道:"我!从来没有!不快乐过!在这一生中!""但是你还只有七岁呀。"我说。

  3.我的弟弟信仰上帝

  在他九岁半的时候,他找到一本叫《犹太人思想》的红色小册子,那是我们的爸爸大卫·辛格题写的名字。在书里,所有的犹太思想都是用类似以下的小标题组成的,如"每个以色列人的手里都握着本民族的荣誉"、"在罗马统治下"、"不朽"。伯德一找到这本书,就开始走到哪都穿着黑色的天鹅绒斗篷,根本不在乎那件衣服一点不合身并且使他看上去很笨拙。他还养成了个习惯就是老跟着哥德斯坦先生,他是我们学校的看门人,嘴里老是嘀嘀咕咕地说着三种语言,手上总满是灰尘。谣传说哥德斯坦先生曾在西伯利亚的劳动营待过,说他那个时候每天晚上只在地下室睡一个小时,说他的心脏很脆弱,一点响声就能要了他的命,说他会因为下雪哭泣。伯德很喜欢他,他在希伯来学校时到处跟着他,不管是哥德斯坦先生清扫座位间的空地,清洁厕所,还是擦黑板。哥德斯坦先生的工作还有不断地把撕坏的祈祷书清理掉,有一个下午,两只大得像狗一样的乌鸦停在树上看着。他推着一辆装满了这些东西的两轮小车,从犹太人会堂的后门走出来,跌跌撞撞地把车推过小石头和树根,挖了一个dòng,然后说了些祷告词,把祈祷书埋了起来。"不能把它们丢掉,"他告诉伯德,"上面有主的名字,所以我得把它们埋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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