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_苏童【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慧仙的桌子最后搬到后勤科去了。那是综合大楼最忙乱最不体面的办公室,人来人往,堆满了杂物,所谓的gān部专管跑腿打杂的事情,没有什么前途,没前途工作作风就很随便,平时主要是下棋打牌大侃山海经。桌子搬到这么个地方,慧仙倒是有兴趣坐下来了。似乎是她知趣,也似乎是不知趣,她认定后勤科是自己的地盘,很快摆出一副主人的姿态。她很喜欢打扑克,无奈牌艺粗陋,打不好,大家都不带她,让她在旁边观摩,她不肯,占了位置抓了牌就不肯下去,别人只好在她后面垂帘听政,一招一式地教她,偏偏她是自我中心的,对别人的好意指点,一不领情二不虚心,有个什么差错,都埋怨别人。开始大家抹不开面子,都让着她,时间一长就想开了,她不再是小铁梅了,她都从四楼搬到二楼了,宠她爱护她凭的什么呢?于是就都撵她,她一到牌桌边他们就挥手说,走,走,你哪里会打扑克?谁跟你搭伙谁倒霉,给我们做后勤,倒点茶来!

  慧仙毕竟是聪明的,她察觉到后勤科那些人不买她的账了,撒娇没用,耍泼没用,为他们倒茶是不可能的,她选择走开,自己一个人去玩扑克。她知趣了,轮到别人不领情,有人把一箱灯泡有意无意地放到慧仙的课桌上,一放放了好几天。慧仙要人把那箱灯泡搬走,没人过来搬,她千仇百恨涌上心头,自己搬起纸箱来重重地砸到地上,一声很脆很尖利的巨响,就像一枚炸弹爆炸,这一响把周围的人都引过来了,七嘴八舌地批评她,说你这个丫头无法无天了,敢故意打碎一箱灯泡,要赔的,很多钱!你这丫头,怎么培养你也没用,天生是船上的野孩子,野惯了,没有规矩的!还有人gān脆指着慧仙的鼻子说,你还以为你是小铁梅呢?现在你算老几?这综合大楼里,没你耍泼的地方了。

  慧仙受到了群情激愤的围攻,一下傻眼了。她一张嘴吵不过十几张嘴,跑到赵chūn堂办公室去搬救星,已经迟了。有人先拿着碎灯泡在那里告状,赵chūn堂虎着脸把她关在门外,说,不准进来,你还有脸跑我这儿来?回去写检讨,写一份深刻的检讨,马上给我jiāo来!

  她坐在四楼的楼梯上哭,哭也没用,那份检讨磨磨蹭蹭写了三天,最后还是jiāo出去了,贴在综合大楼门厅的墙上。她每天去食堂吃饭要从门厅那里经过,像罪犯低着个头。对于综合大楼这个忽热忽冷的家,她开始有了一点畏惧,除了一日三餐,终日躲在宿舍里,哪儿也不去了。那几天她尝试过学习,各种书籍都找出来隆重地放在枕边,从《实践论》到《绒线编织法》,可惜一本也看不下去,她就俯在窗台上看外面的风景,看着风景,忍不住地要嗑瓜子,越苦闷越想嗑,她的苦痛,最后依旧化作了窗台上的一大堆瓜子壳。

  她开始反思自己的人际关系,与冷秋云为敌,对她很不利,慧仙心里是清楚的。她一厢情愿地要和冷秋云改善关系,在冷秋云的桌上放了南瓜子,chuáng上放了盒饼gān,枕头下面塞了一双卡普龙丝袜,可惜这种努力来得太迟了,冷秋云对着那礼物冷笑。拿这东西来收买我?收买我gān什么?我不是你的柳爷爷,也不是你的赵叔叔!她拿起瓜子和饼gān从窗口扔下来,正好顾瘸子在楼下走过,结果南瓜子和饼gān全都落在顾瘸子身上,顾瘸子把瓜子扫到垃圾箱里,把饼gān拿走了。

  油坊镇是慧仙的天堂,也是她的地狱。好多地方她不敢去,好多地方她不屑于去,好多地方她一去,就被人指指点点的,一去就后悔了。有一天她嗑着瓜子往码头上走,走到驳岸上,看见向阳船队的十一条船正好停泊在岸边卸油料,这一瞬间时光倒流,她鬼使神差地往一号船的跳板上跨,刚跨上去,人还没站稳,孙喜明女人看见了她,啊呀慧仙,慧仙你总算知道回来了!这惊喜的喊声粗声大嗓,反而把慧仙吓了一跳,她一慌把手里的一纸包瓜子扔进河里去了,船民们闻声出来,看见她正歪着身子站在一号船跳板上,扭头看河里漂浮的一堆瓜子,几条船上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响起来,慧仙,到我家来,慧仙,上我家的船,来吃饭!孙家的小儿子小福怕慧仙被别人抢去,冲到跳板上来拉慧仙,姐姐快过来,快走过来啊,上我家吃饭!跳板一晃,慧仙惊叫起来,她平衡着身子抬起脸。脸色竟然是煞白煞白的,晕,怎么这么晕呢?她指指自己的额头,朝小福勉qiáng地笑了笑,姐姐头晕呢,我不会走跳板啦,下次再过来看你们。说完她朝孙家人挥挥手,一扭身跑了。

  慧仙的回家之旅走了一半就取消了,是她自己取消的,这让向阳船队的船民们感到有点伤心。她不惦记船队,船队的人惦记她,她不关心向阳船队,船民们却四处打听她的前途和未来。她的事情反正也不算什么机密,很快大家就打听清楚了,慧仙在综合大楼失了宠,前途很渺茫,未来很模糊。这结局是谁也没料到的,船民们都想知道她以后会怎样。去问孙喜明,孙喜明果然知道一点内情,他唉声叹气地说,你们有谁听说过人有“挂”命的?慧仙这孩子,就是个“挂”命,小时候挂了那么多年,才出息没几天,听说最近又被赵chūn堂“挂”起来啦。

  人民理发店

  那一阵子,慧仙天天到人民理发店去。

  人民理发店是油坊镇的时尚中心。俊男靓女都去那里,白以为是俊男靓女的,也要去那里。这一批人以理发师老崔为中心形成一个小圈子,理发店的店堂便成了一个公共小沙龙,每天都有人来,不一定来理发,主要来jiāo流服饰发型方面的最新情报,偶尔也要讨论一下文学电影和戏曲。这个地方的人见多识广,不以成功论英雄,反而有点以貌取人。他们是接受慧仙的,也是欢迎慧仙的。慧仙喜欢理发店的热闹,理发师老崔他们欣赏她的名气和美貌,他们在一起志趣相投,她坐到人民理发店去,像一条鱼回到了水里,理发店接纳她,也像一条河收留一条孤单的鱼,正好是两全齐美。

  她总算获得了安宁。理发店里镜子多,四处反she出她的倩影,她百无聊赖,一边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一边看理发师给时髦女人们做头发。也许是从别人的发型里发现了自由之光,突然有一天,她决定让自己的头发投奔自由。她坐在椅子上把头上的发卡一个一个地摘掉,拆掉了高髻,对镜端详了半天,最后抓着自己的长辫子走到理发师老崔面前,老崔,把我的辫子剪了,我烦了,再也不想要这根辫子了。

  老崔哪里敢剪这条辫子?他不肯剪,慧仙自己去抓剪子,对着镜子要动手,老崔大叫道,别动,李铁梅的辫子呀,那么好的辫子怎么舍得剪?剪子下去,你就不是李铁梅啦。慧仙尖利地嚷嚷着,我烦死了这根辫子,我烦死李铁梅了!她怒目圆睁跟老崔抢一把剪子,那眼神和动作都是破坏性的,老崔有点害怕,他说小铁梅你的辫子是公共财产呢,要剪,一定要请示赵chūn堂。慧仙跺脚道,不准再叫我小铁梅,我不是小铁梅,是江慧仙!我的辫子归我管,爱剪就剪,你去请示赵chūn堂,我就自己剪!

  最终还是老崔屈服了。辫子要剪,剪什么也是个大问题。他和慧仙探讨了一番大地方流行的几种发型,决定开风气之先,为慧仙做一个《杜鹃山》里女英雄柯湘的发型,也就是时尚圈子里谈论的“柯湘头”。也许是出于压力,剪辫子的时候老崔的剪刀抖得厉害,自己不敢下手,让小陈过来gān这粗活。小陈年轻,有点没心没肺的,嘴里一声咔嚓,抓过辫子就是一剪刀,那条粗黑的长辫子坠落在地上,竟然发出了闷闷的回响,慧仙尖叫了一声。老崔以为小陈剪到了她耳朵,问她怎么回事,慧仙白着脸摇头,没怎么,就是头上突然轻了,空空的不习惯。老崔看她用眼睛瞟着地上那条辫子,提醒她说,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你自己不听劝,辫子剪了接不回去的。慧仙说,谁后悔?老崔你门缝里看人呢,我做事从来不后悔。她侧脸盯着地上的那条长辫子,看上去嘴角是笑着的,眼睛里却闪出了一丝泪光,她说,你们看,这辫子还会爬呢,像不像一条蛇?理发店里鸦雀无声,大家瞪着地上的辫子,没有人发现那辫子有爬行的功能,也没有人认为那辫子像一条蛇,只有一个女顾客想到了辫子与钱的关系,慧仙,你快把辫子收起来,可以卖给收购站的,这么好一条辫子,起码七八两重,值很多钱呀。

  谁稀罕,卖给收购站的东西,能值钱吗?她冷笑一声转过头去。义无反顾地看着镜子,对老崔说,还磨蹭什么,来,来做柯湘头呀!

  李铁梅变柯湘,变的是发型,这事在油坊镇上并没有引起轰动。慧仙长大了,失去轰动效应了。她留着“柯湘头”在理发店一坐坐了大半年,早晨离开综合大楼,晚上回到大楼里的宿舍,就像上下班一样,赵chūn堂不管她,她也主动割断了与综合大楼纠缠不清的关系。理发店里的人都说她把综合大楼当了旅馆。但是那旅馆终究也出了问题,有一天冷秋云私自换了宿舍的门锁,她回去开不了门,就把门砸开,跟冷秋云大吵了一场。第二天再回宿舍,门锁又换了,纠纷也升级了,慧仙看见她的箱子铺盖被扔到走廊上,那盏铁皮做的红灯放在箱子盖上,她在走廊上大叫大嚷起来,冷秋云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高挂免战牌,旁边宿舍的人出来劝她不要冲动,说冷秋云也有难处,她丈夫要来探亲了,你住里面,他们夫妻不方便的。慧仙说,她不方便,我还不方便呢,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宿舍,一人一半,我不同意,她丈夫就不能住进来!人家说你不同意有什么用,这是集体宿舍,书记同意了,你就得让宿舍,冷秋云问过赵chūn堂了,让你住到三楼小会议室去呢。慧仙惊叫起来,把我当什么了?桌子椅子才住会议室,我不是桌子,不是椅子,我不住会议室!

  慧仙气白了脸,一件件查看走廊上的东西,越看越气,一跺脚嘴里便骂起了脏话,冷秋云,你这个茄子货,敲,敲死你,看我敲不死你个茄子货!旁边的gān部知道茄子货的意思,更知道敲的意思,那都是向阳船队骂人的脏话,他们先是目瞪口呆,很快反应过来,群情激愤地对她进行了围剿,小铁梅你该死呀,组织上白教育你了,白培养你了?怎么一下子就堕落成这个样子?同志之间有矛盾。再怎么也不能像船上的泼妇那样满嘴脏话呀!慧仙意识到自己犯了众怒,你们为什么都帮她说话?她活该挨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毛主席说的!她竟然引用毛主席语录为自己辩解,旁边的gān部们都又好气又好笑,有个女gān部尖刻地说,你们听听,谁说她不爱学习?她也学的,都学到歪门邪道上去了。

  她提着那盏红灯去四楼找赵chūn堂。赵chūn堂一向知道她和冷秋云的纠纷。以前有纠纷,大多是慧仙的错,他袒护慧仙。站在慧仙一边,这次明明是冷秋云扔她的东西,赵chūn堂却怪罪了慧仙。她人还没进赵chūn堂的办公室,就听见赵chūn堂先发制人的声音,你是什么资产阶级的娇小姐?啊?你还有脸来告状?人家夫妻团聚,你怎么就不能在会议室将就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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