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夕风流 by 花间花信【完结】(4)

2019-01-18  作者|标签:花间花信


  
  献帝忽然一掌挥出,身前人愣神间,下意识地飞身后退,脚下却半踩了石阶,身子一失重心,猛的向后仰倒下去。
  
  九十九级金砖石阶,光可鉴人,其质地也足可错金碎玉。
  
  紫君羽神色一变,凌身跃上。
  
  献帝长身立在高处,睥睨地望下来,摇头叹息:“君羽,你真叫朕失望了。你怎可当着朕的面忤逆于朕呢?朕要他死,你不许吗?”
  
  紫君羽扶着玉莲卿慢慢立起身,声音沉且静:“臣,不敢。”
  
  献帝负着手居高临下,慢慢地,慢慢地,轻转着手指上的九龙戒指,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不敢?好,那就告诉朕你的选择吧。紫家还是玉莲卿呢?”
  
  紫君羽转过眼睛,看了一眼玉莲卿,那眼底深深浅浅的幽色,深邃得像是要将人吸纳进去。
  
  玉莲卿望着,望着,忽然叹了一口气,眉目间都是婉转的清滟之色:“不用这样看着我,你对我并无情,何必如此?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早无所谓了。”
  
  紫君羽抿住的唇动了下,然后又抿紧了。
  
  玉莲卿转身,对着献帝浅浅一笑,扬声道:“这个选择,我来,亦是一样的吧?”
  
  献帝点了点,勾起唇:“一样的。你来,虽不能叫朕太开心,但还是甚为满意的。”
  
  玉莲卿一笑,垂目将紫君羽手里的那卷明黄圣旨拿过来,只那么微微捏紧了下,便顿时散成了碎片。
  
  献帝眯着眼睛笑,立在那里没有作声。
  
  玉霄莲冲他一笑,忽然双袖一震,一双墨玉似的深邃风目里有幽紫光华一掠而过,青丝掠起的一瞬,嘴角一丝血慢慢沁出。
  
  紫君羽脸色都变了,不自觉地踏前了一步,却被玉莲卿冷冷一拂袖挥开了。
  
  玉莲卿笑望向献帝,微微抿住了嘴角,慢慢道:“玉莲卿一身修为已是尽废,陛下该知道我是何选择了吧?”这么说着,却是胸膛猛地一震,一口血喷了出来,脚步都虚浮了起来。
  
  献帝轻轻抚掌而笑:“有胆识,有气魄,莲,朕真是愈来愈想好好疼爱你了。”
  
  玉莲卿咳嗽着,脸色有些发青,冷淡的唇色已然转为暗红,深深一阖眸,那眼睫脆弱地抖颤着,宛似栖落花荫的蝶伤了翅膀。
  
  献帝忽然饶有深意地道:“莲,你知道朕所谓的‘放弃自己’有多残酷吗?”
  
  玉莲卿拭了拭嘴角的血丝,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优雅上翘的眼尾处已然失了青莲的雅韵,唯余湮灭红尘的海棠艳色,一重重的妖娆覆过来,叫献帝都忍不住痴迷了。
  
  玉莲卿眼波转着,韵致的眉角有冷冷的轻蔑,那身姿挺直若青竹:“既是放弃,那便从此一无所有,玉莲卿有这个觉悟。”
  
  空旷的大殿内,那声音似是绕梁,字字回荡开来。
  
  献帝深深望了他半响,然后慢慢笑起来,眼睛转向紫君羽:“君羽,你看人的眼光总是叫朕惊讶。”
  
  紫君羽立着,只是不语,手心里有血珠一点点湿了指尖,却无人知晓。
  
  献帝卧上龙椅,半支下颌,一挥袖,对玉莲卿轻声软语地道:“脱。脱光了,然后从那里爬上来,爬到朕的怀里来。让朕……将你从里到外都宠爱个遍。”
  
  紫君羽霍然抬起头,那眼神在暗影里有一瞬间的扭曲。
  
  献帝看到了,所以他满意地大笑起来,张开双臂,作着拥人入怀的姿态:“来,快来,朕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你那美丽的身体了。铜雀殿九十九级金砖石阶,便是朕为你准备的,你每爬一个石阶,君羽便会高升一步,紫家便会少几个亡魂。哈哈哈……”
  
  玉莲卿回过眼睛望了紫君羽一眼,微微抿了抿嘴角,那唇角的笑意宛然阑干外雪白的梨花那般柔软,他脚步落了些虚浮,慢慢走过去。
  
  靠上去,玉莲卿吻了吻他的唇,那一瓣凉薄的柔软怎能叫他痴迷了?他亦不懂。
  
  皆是虚情,皆是假意,可到头来,却把自己迷失在了里头,这又是谁的悲哀?
  
  深深的一吻,柔情蜜意的厮磨,宛似天下最**的有**。
  
  献帝冷笑着望着他们,也未语。
  
  玉莲卿低低笑着对紫君羽道:“你本就无情,而我未必是真意。你有无奈,我亦有所求。你之情,不够深,我之爱,不够切,所以无所谓谁对不起谁,玉莲卿不是放不开看不透的人。我,真的是随性惯了。”
  
  青莲的雅,海棠的艳,那般颜色,人间罕有,错过便再不会有了。
  
  可是,以现在他,还要不起,要不起……
  
  紫君羽望着他,深深一抿唇,唇齿里还留了一点点莲的香息。
  
  玉莲卿凑在他耳边轻轻呢喃一声,笑了:“他要得意,便叫他得意好了,但是我想,紫君羽之城府,是不会叫他得意很久的,是吗?”
  
  紫君羽忽然抬手,指尖轻柔地抹了下他唇角的血,静静道:“这是一种耻辱,无论将来如何,紫君羽确然在这一刻抬不起头了。”
  
  玉莲卿深深一阖眸,眼睫微微湿了,却还是在笑:“等我骨头都烂了的时候,等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你也会忘了的。”
  
  紫君羽抬手压住他的头,吻了吻他的头发,忽然也笑了:“你的骨头要烂也是烂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里,我不许。”
  
  玉莲卿轻咳了咳,慢慢退开了,眉眼一弯:“你可真无无情。”
  
  献帝好整以暇地望着,终于一勾唇笑了:“无须这般依依不舍的,朕的后宫君羽是进出惯了,日后定有很多机会见面的。”
  
  玉莲卿回过头,冷冷一笑,一把扯开衣襟,望着他脱尽了衣衫,那白玉无瑕的身子,玉雪为骨冰为魄,青莲濯水之姿,一望而叫人乱心神。
  
  肩颈上一朵紫金莲,曾经的妖华,只余凋零之色。
  
  紫君羽微微转开了眼睛。早知今日……早知今日……又何必叫他走……
  
  玉莲卿侧过头来,那眉目里依然有清的风,淡的云,眼尾挑起的艳色在望向紫君羽的时候,总会淡上那么几分:“莫要告诉阿姐我的下落。我太了解她了。”
  
  然后,伏跪下去,那身姿美丽而伶仃。
  
  他再不曾回过一眼。
  
  低着眉目,以最屈辱的姿态慢慢迎向一个比深渊更绝望的地方。
  
  献帝卧在那里笑得畅怀不已:“哈哈,生何欢,死何惧,得美人如此,江山拱手亦无怨了……”
  
  长夜未央,铜雀殿内宫灯亮了一夜,有人在殿内也立了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那夕风流(四)
  献帝是疯了的。
  
  紫君羽知道,献帝早在紫君如出塞的那日,就疯了。
  
  情伤如此,早成魔。
  
  玉莲卿进了宫,献帝日日笑着,笑着折磨那人,笑着凌\辱那人,笑着毁了那人堪称绝世的容颜。
  一年,两年,三年……
  
  第六年的时候,献帝终于也厌了,叫人把早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玉莲卿关到了冷宫。
  
  梧桐萧索,三更雨,凄凄冷冷戚戚,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天明。
  
  那雨从漏了的屋檐上落到那人身上,湿淋淋的落了一身,骨头都要烂了。
  
  那人裹了一身破棉絮,被锁链系了手脚,靠在门边动也不动,雨水从脸上一点一点淌进了衣服,似是感觉冷了,身体微微哆嗦了下,手脚一动,叮叮当当地响了几声,然后又止了。
  
  天是灰的,雨声淅淅沥沥落在耳边,却是无闻。
  
  那一帘烟雨下,有人踏雨而来,十四骨的紫竹伞,一如那人当年举在手里的那柄。
  
  紫君羽的步子停在青石阶下,脚下落了细细碎碎的白花,却是一夜秋雨,凋了繁花。
  
  玉莲卿久久未动,眼睛望着那一方天,脸上只是淡漠,亦或者那里其实有别的表情,只是毁去的容颜将它模糊去了。
  
  紫君羽慢慢地走过去,俯下身,将那人抱进了屋,细细长长的银链子拖在地上,叮叮当当的响着,湮没了窗外雨声寒碎。
  
  紫君羽将他放床上,手指轻轻拭着那人满脸湿漉漉的水渍:“我来接你出去了。”
  
  一脸可怖的形容,可那轻轻地,轻轻地一抬眸,眼波转过去的时候,那一拢烟水宛似天净秋思,只叫人惊艳。
  
  玉莲卿干涩的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只是慢慢地靠了过去,久久地偎在那里,然后嘴角忽然扯了下,似是笑了:“他终于厌了吗?”
  
  紫君羽沉默了下,静静道:“厌了。”
  
  “原来如此。”玉莲卿微微一笑,低下头,眉间辗转出了点轻蔑的意思,“终究也不过是个凡人,情再深又如何,恨也只有那么一点点。我命不久矣,真想拉他一块儿下黄泉。”
  
  紫君羽冷冷淡淡地一笑,眉目里掠出静秋的寒色:“那种人不配。”
  
  玉莲卿靠着紫君羽的手臂,轻轻拨弄着腕上的银链子:“君羽,我真累,这么些年,羽容梓一直在等着我受不了然后自绝性命,而我呢,偏未如他的愿,如今,他终于也厌了。”
  
  紫君羽道:“我早说过,你的骨头要烂也是烂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里,我不许。”
  
  玉莲卿微微一愣,忽然低笑出声:“你这一声‘不许’,叫我挺了六年,看来也叫羽容梓忍了六年了。”
  
  微仰起头,眼波转向紫君羽,那手轻轻抚过那清冷淡漠的脸,只听他喃喃轻语道:“六年,六年了……你的脸上叫我看到了晋阳长公主当年那种叫人窒息的冷漠和尊严,君羽,你离你的天下只差一步之遥了吗?”
  
  紫君羽看他一眼,却是未应他,只淡淡道:“晚清已经知道你被囚禁宫的事了。”
  
  玉莲卿怔了下,然后低头笑了,眼中有些秋意阑珊的倦色:“君羽,你利用人的方式还是那么伤人不害已啊。”
  
  紫君羽微抿了唇角,平静道:“幻雪宫在南国势力太大,她在江南已无立足之地了。”
  
  玉莲卿深深一阖眸,似忆着什么,然后慢慢道:“是我……叫阿姐在江南等我的。”
  紫君羽望着他没有说话。
  
  玉莲卿笑了笑,唇角微微抿了起来,淡淡道:“我和阿姐成亲了。就在你把我赶回江南的那一年。”
  
  紫君羽眼睛里止水无痕,却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
  
  “这种姊弟间的结合在你们眼里许是为人不齿的,但我们玉家就是这么一代代过来的。”玉莲卿静静道着,眼里婉转的意像窗外漏下花荫的雨,阑珊中染了些迷离的颜色,“阿姐生来就是我的妻,我生来就是他的夫。最古老最严苛的血统传承,绝不容许掺杂一点点外族的血,这就是我们玉家。”
  
  紫君羽道:“玉莲卿自来随性,也会为这种束缚住吗?”
  
  玉莲卿笑着喘咳了几声,似是觉得冷了,轻轻将身上的棉衣裹紧了:“就是随性惯了,才会惹出这么多事端。”
  
  “人人都想得华炎璧,得华炎者得天下,我欲得华炎,难道也想争天下吗?”玉莲卿笑得萧索,唇上的暗红浓了几分黯淡,“玉家世代同胞兄妹或姊弟结合,子息凋零,男子更是活不过不惑之年,就仿佛是一个惩戒不伦的天命,世世代代皆未有人打破。但我玉莲卿就是不信,年少轻狂总是不安于天命的。”
  
  紫君羽的眼睛掠过窗外的天色,烟水的颜色沉入眼底,深邃的黑宛然有一点点化了开来:“没有人会安于这样的天命。”
  
  玉莲卿阖了下眸,笑意婉转而温柔:“是啊,谁会安于这样的天命呢?更何况那根本不是什么天命。我后来才知晓,玉家男子之所以代代短命,原来是不知从哪辈先代开始,血中被种了一种叫扣心蛊的东西。那蛊很古怪,只寄宿在每一代的男子体内,对女子却是无害,而且,它虽然叫人短命,于练武之人却是大好,可助宿主精进修为,事半功倍。”
  
  紫君羽听他说着,却忽然道:“既然如此,你还要寻华炎璧作甚么?那扣心蛊不会如你说的那么简单。”
  
  玉莲卿沉默了下,微微一笑:“被发现了,你的心思总叫人讶异。”轻轻一顿,又道。“扣心蛊确实没那么简单,但我不能和你说了,虽然我和阿姐都叛出了幻雪宫,但作为一个玉家的人,有些事仍是不能说的。”
  
  “你不用说,我对江湖密辛并无兴趣。”紫君羽淡淡然,顿了一下,又皱眉道,“那华炎璧真能解扣心蛊?”
  
  玉莲卿看他一眼,不由闷笑出声:“紫君羽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情。”许是笑得厉害了,忽然弯下了身子,紧紧揪住胸口猛咳起来,嘴角慢慢就淌了暗红的血丝下来,一滴滴落在棉衣的领口。
  
  紫君羽面色微变,伸手想要去搂那瘦弱伶仃的身子,却被那人下意识地挥开了:“别、别碰我……”
  
  “莲。”紫君羽唤他的名字,声音忽然软了几分。
  
  玉莲卿伏在那里,细瘦的手指拽紧了身下的破被褥,抽搐似地颤抖着,嘴里有血呕出来,有种浓浊的腥味散到了空气里。
  
  紫君羽霍然立起了身,作势就要叫人。
  
  玉莲卿看到了,用手捂住唇,眼眸转了过来,那一拢烟水在幽青色的眼睫下有种将颓的灰暗,他苦笑着摇头,抿了抿嘴角的血色,慢慢道:“没事……我没事……别叫人来……我、我已经看够了羽容梓那副得意相了,我……真是看够了……”
  
  紫君羽望着他,眼睛里深邃的黑色一重重笼了上来,唇线抿紧了,然后一抬手猛地震碎了手边的案几,他沉稳地踩过一地狼藉,伸手将玉莲卿抱了起来:“我们出宫。”
  
  玉莲卿靠在他肩上,微微地笑:“你一身容华尊贵,而我,已然形貌俱毁,命不久矣,这天意真是何其难测,你说呢,君羽?”
  
  紫君羽轻举过纸伞,低头看了他一眼,又抬首,眉目间清冷而高贵:“你在怪我吗?怪我让他得意了这么多年?”
  
  玉莲卿抬手轻抚了抚自己的脸,然后手指流连过自己的唇,慢慢地,一点一点拭着唇角的血,眼睛望着雨里的那一方天,微有绵藐的意思。
  
  他轻轻一笑,道:“你这句话真是辱没了玉莲卿的随性。”
  
  紫君羽未看他,只抿紧了唇角,静静道:“比不上你当年于我的折辱。”
  
  “哈,果然如我所想,紫君羽是个小气的男人。”玉莲卿笑着喘咳了几声,眼睛里落了些烟雨的痕迹,宛似水墨,“你不过是折辱了一点点尊严,竟还跟我记恨这么多年吗?”
  
  紫君羽脸色淡淡的:“我说了,那是一种耻辱,无论将来如何,紫君羽确然在那一刻抬不起头了。”
  
  “人生不过一场虚空大道,皆是浮名,你何必呢?”玉莲卿轻轻叹息。
  
  紫君羽忽然笑了下:“你这么看得开,又在求什么呢?”
  
  玉莲卿垂首不语。
  
  “时至今日,我才懂了你当日的那一句话。”紫君羽眼睛望着那一帘阑珊迷离的雨。
  
  “什么话呢?”玉莲卿倦倦地倚在他肩头,微阖起了眸。
  
  “‘你本就无情,而我未必是真意。你有无奈,我亦有所求’。玉莲卿最是深情款款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是三分假。我的无奈在紫家一门性命,而你的所求仍在华炎璧。这六年并非你走不了,而是你一直不曾放弃你所求的东西。”
  
  玉莲卿长长的眼睫颤了下,微微一笑,唇边流出了些惋惜,宛似春里的梨花凋落了下来:“紫君羽,你果然叫我讨厌,正如当年西子湖畔的初识,讨厌的很……你这种人活在世上,真是叫谁都骄傲不起来……”
  
  听他如是说着,紫君羽唇角微微抿起了倨傲尊贵的笑:“你难道不是吗?”
  
  玉莲卿低眉笑了,眼睫深处依稀流出当年风华绝代的影子来:“那也算上我一个好了,玉霄莲从从不菲薄自己。”
  
  紫君羽抱着他折过边门小径,冷宫偏僻,偶尔有花颜凋落的宫嫔缩在某个角落低低吟唱小调,忽哭忽笑的,红颜春深渐老,怕是已然疯了。
  
  又走了一段路,似是到了宫门前,青铜大门吱吱呀呀地打了开来。
  
  玉莲卿很累,隐约间听见有人迎了上来,他睁开眸浅浅掠了一眼,见是紫府的老总管,一笑,又缩回去了。
  
  离总管递上了锦貂的披风,眉眼垂着,跟在紫君羽身后,到了宫门角处的马车前,又紧趋几步,利索地挑了帘子。
  
  紫君羽抱着玉莲卿上了车,放下帘子,声音冷冷淡淡地从帘内传出来:“不回府,出城吧。”
  
  离总管微一愣,应了声是,扯了扯缰绳,掉转方向,朝南华门而去。
  
  那离牧是个细心的人,马车行得很慢,只听马蹄子轻而缓地踏在青石路板上,车轮辘辘地滚着,车内却几乎不感觉什么摇晃。
  
  玉莲卿道:“君羽,我阿姐还好吗?”
  
  紫君羽环着他的肩膀,手指上落了几缕发丝,玉莲卿的发丝很长很长,落到了脚踝处,柔软却已经失了当初那种深邃的黑,斑驳的白色总是很容易就刺伤了眼睛。
  
  紫君羽微微别开了眼睛,淡淡道:“她很好。”
  
  玉莲卿软软地微笑:“我阿姐是个好女人,性子温婉,人生得也美,若不是我任性地叛出幻雪宫,她也不用跟着我受苦。”
  
  紫君羽的手微微收紧了,模糊的阴影中,看不见他的神色:“有你的真心相待,够了。”
  
  “不够的。”玉莲卿仿佛叹息,“我陪不了她了,我陪不了她了……”
  
  紫君羽僵直了背脊,手指想要扣住他的肩膀,动了动,却握不下去,转过了头去:“你既与她成了亲,还回来淌这趟浑水作甚么?”
  
  玉莲卿轻轻笑了声:“那昏君是个疯子,他对我的怨恨就像附骨之蛆,已经深得自己都拔不出来了,你那时就算敢弑君,他也早作好了叫你们紫家陪葬的准备了,你担不起的。而且……”玉莲卿微阖了下,低垂下眉目,“我当初确然不该利用紫君如对你的情意的……”
  
  紫君羽靠在阴影深处,只是不语。
  
  “君羽,”玉莲卿唤他,“我阿姐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虽知晓我在寻华炎璧,却不知我为何而寻,她为我叛出幻雪宫,而我定然是要负她了,你……能代我好好照顾她吗?”
  
  那眼睛一如既往的美丽,有烟有水在里面,轻轻一晃,便要淌出来似的。
  
  紫君羽看他一眼,很平静地道:“我不能。”
  
  “……为什么?”玉莲卿睁大的眼睛里有几分怨色。
  
  紫君羽道:“你若死,她必然寻羽容梓报仇,我阻止不了,所以无法给你承诺。”
  
  玉莲卿沉默着,已然尽毁的容颜模糊在黑暗中,似有悲戚之色:“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是不是?”
  
  紫君羽忽然伸手触摸了下玉莲卿的脸颊,然后一点一点摩挲到了发梢,静静道:“莲,你爱她吗?”
  
  玉莲卿轻抿了唇,叹息道:“我在乎她。天下唯此一人,我最在乎。”
  
  紫君羽眼睛看过去,阴影下,那人脸腮上绯红的疤痕宛似春里开出的嫩樱,他忽然凑上去,柔声道:“那么我呢?”
  
  玉莲卿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闻言却只垂了眉眼,幽幽静静地道着:“我爱你,可是你不需要。紫君羽不需要别人的爱,不是吗?况且如今,你只是让我自惭形秽罢了。”
  
  紫君羽摩挲在那丝一般**的青丝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下,然后轻轻笑了声,那眼里似有什么东西迅速游过了。
  
  他靠在羽绒垫子上沉默了很久,忽然阖了眸,声音都是平板的:“那把你的儿子送给我吧。”
  玉莲卿瘦弱的肩膀忽然哆嗦了下,仰起头似是未听真切一般:“你说什么?”
  
  紫君羽望他一眼,眉眼里都是冷淡的神色:“把你的儿子送给我。他姓了紫,我就护他们母子平安。”
  
  玉莲卿怔了很久,忽然似是觉得有意思极了,虚弱地笑起来,手指摸索着抓住了紫君羽的手:“那是我阿姐身上流出来的血,掉下来的肉,她不会肯的,她不会肯的。”
  
  紫君羽慢慢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所以我才问你啊,莲。”
  
  玉莲卿眼睛望过去,似是迷惑了:“你要我的儿子做什么呢?”
  
  紫君羽终于微微地笑了:“我突然很不想看到你们一家团聚的样子。”
  
  玉莲卿很虚弱,很憔悴,愣在那里半响,然后脸伏在紫君羽怀里轻轻笑出了声,弯着腰蜷缩成了一团:“哪里还能团聚了?你没看到我这副要死的模样吗?”
  
  “我不会让你死的。”紫君羽静静抚摸着他的头发,眼角边落了一点点帘子外漏进来的光,细长清媚的眸慢慢眯了起来:“莲,你听过惊精香么?听说那东西能起死人肉白骨的……”
  
  玉莲卿慢慢抬起了头,隔了眼睛里那层迷离的水雾望过去。
  
  紫君羽望着他一笑:“不过那东西也能叫人前尘尽忘,再不记身历种种……”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玉莲卿轻轻道。
  
  “因为你是玉莲卿,而我是紫君羽。”紫君羽如是说。
  
  玉莲卿干涸的嘴唇轻轻动了下,手指捂住了唇,忽然唔地吐了一口淤血出来,那暗红的液体濡湿了他的发,也弄脏了紫君羽的袖子,他慢慢地拭了拭,苦笑着道,“……紫君羽,我真不懂你的心思。我为你做到这个份上,你就没有……就没有一点点顾惜之情吗?”
  
  紫君羽用袖子轻轻抹掉了他唇上的血,将他环到了怀里:“我不需要别人懂我的心思,就像我不需要多余的感情一样。”
  
  “你……”玉莲卿咬住唇,眼睫那样轻轻颤抖着,秋水潋滟,那一转眸竟是凄艳,叹息,“……有时候都不像个人。”
  
  紫君羽轻轻撩了下窗帘子,天是灰的,雨水微微沾湿了他抓在窗棱上的手,他的眼睛望着外面,淡淡道,“前面便是玉衡别院了,晚清等在那里了。”
  
  玉莲卿默然不语。
  
  紫君羽也未看他,只淡漠地道:“莲,你不想看到他们母子重回幻雪宫的吧?”
  
  玉莲卿深深一阖眸,手指摩挲着衣料,然后用力抓紧了紫君羽的手臂,一字一顿道:“你若护不住她们母子平安,我不会原谅你的。”
  
  “……”紫君羽转过眼睛深望他一眼,“你太在乎他们了,所以当初,在回珞国前,你才会给玉晚清留下子嗣,好叫幻雪宫手下留情吗?”
  
  玉莲卿别开了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紫君羽冷淡淡地一笑:“算了,我也不想与你说这些。”
  
  沉默了很久,玉莲卿忽然轻道:“龙肝在我身上,你要不要?”
  
  紫君羽嘴角泛起倨傲的微笑,道:“我要,你就给吗?”
  
  玉莲卿神思恍惚了下,捂着心口,咳了咳,又咳了咳,然后叹息着喃喃道:“我说不给你定又要生气。以前总是阿姐哄着我,可是后来认识了你,却次次要我来哄,你也不嫌麻烦。”
  
  紫君羽瞪了他半响,眼睛都眯了起来:“我早说过了,我对华炎璧没兴趣。”
  
  玉莲卿低了头笑起来:“是你说不要的,那我就当给我儿子的见面礼了,你以后可莫要和他争。”
  
  紫君羽转开头去,那眉,那眼,清冷若明月,白色胭脂抹在眼角,唇角抿出的弧度都是尊贵:“你不想笑,就不用笑了。玉莲卿什么都能放下,就放不下在我这里的脸面吗?”
  
  那日,车轮辘辘滚到了城郊,细雨飘零,梧桐萧索,湿了衣角,深了一窗阑珊的秋寒。
  *****
  玉莲卿死了。其实却是前尘尽忘,不知归处。
  
  玉晚清入了紫府,满心满怀的仇恨,只在偶尔握着那一缕青丝的时候,美人泪湿眼角,轻轻唤着莲儿,梦里花也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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