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从中午开始_路遥【完结】(14)

2019-02-22  作者|标签: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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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完稿前后,我突然听说张鹏举先生世了。

我在工作室里停下笔久久为他默哀。我要用我的不懈的工作来感谢他在关键的时刻挽救了我。

现在,我再次祝愿他在天之灵安息。

身体稍有复元的时候,我的心cháo又开始澎湃起来。

问题极自然地出现在面前:是继续休息还是接着再写?

按我当时的情况,起码还应该休息一年,所有的人都劝我养好身体再说,我知道,朋友们和亲人们都出于真诚地关怀我。才这样劝我的。

但是,我难以接受这么漫长的平静生活。

我的整个用血汗构造的建筑在等待最后的“封顶”。

我已经做了三分之二的工作,现在只留三分之一了。而这三分之一意味着整个工作的完全一体。我付出如此的代价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完成这个作品吗?

我也知道,我目前的身体状况仍然很差,它不能胜任接下来的工作,第三部无疑是全书的高cháo,并且所有的一切都是结局性的;它要求作者必须以最饱满最激昂的jīng神状态完全投入,而我现在稍一激动,气就又吸不进去了。

是否应该听从劝阻,休息一年再说?

不行。这种情绪上的大割裂对长卷作品来说,可能是致命的。

那么,还是应该接着拼命?

自我分裂。这种情况时常会出现,不过眼下更为突出罢了。

坚持要gān的我开始说服犹豫不决的我——不是说服,实际上是“教导”。在这种独立性很qiáng的工作中,你会遇以许多软弱动摇甚至企图“背叛”自己的时刻。没有人给你做“思想工作”,你gān与不gāngān好gān坏都与别人毫不相gān。这时候,就得需要分裂出另一个“我”来教导这一个“我”。

我当时是这样“教导”我的:你应该看到,这也许真正才是命运的安装,让你有机会完成这部书。一来,你想你已经完蛋了。但是,你现在终于又缓过来了一口气。如果不抓住命运所赐予的这个机遇,你可能真的要重蹈柳青的覆辙。这就是真正的悲剧,永远的悲剧。是的,身体确实不好;但只要能工作,就先不应顾及这一点。说穿了,这是在死亡与完成这部作品之间到底选择什么的问题——这才是实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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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两全其美最好,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可能性甚至很大。

但在当前,只能在这二者之间选择。

面对那个如此雄辩的“我”,犹豫不决的“我”显得理屈词穷。

“哈姆雷特现象”开始退出思想的舞台。

两个分裂的自我渐渐趋向于统一,开始重新面对唯一的问题了,那就是必须接着蓬勃的雄心再一次鼓动起来。

这将是一次带着脚镣的奔跑。

但是,只要上苍赐福于我,让我能最后冲过终点,那么永远倒下不再起来,也可以安然闭目了。

这样决定之后,心情反而变得异常宁静。这也许是一种心理上成熟的表现。对此感到满意。是的,这个举动其实又是很自然的,尽管这是一次近距离的生命冒险。

险下来便开始考虑有关第三部写作的种种细节的问题,尤其是对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给予了府真的注意——第一次怀着十分温柔的心情想到要体贴自己。

在榆林地方行政长官的关怀下,我开始在新落成不久的榆林宾馆写第三部的初稿。就当时的身体状况,没有这个条件,要顺利地完成最后一部初稿是不可能的。这里每天能洗个热水澡,吃得也不错。行署专员李焕亲自到厨房去为我安排了伙食,后来结算房费时,他也让我事办给了很大的照顾。

更重要的是,我在这里一边写作,一边还可以看病吃药。

我自己也开始增加了一点室内锻炼,让朋友找了一副哑铃,又买了一副扩胸器,在凌晨睡觉前,先做一套自编的哑铃操,再拉几十下扩胸器。这一切很快又成了一项雷打不动的机械性活动——在写作过程中,极容易建立起来一种日耳曼式的生活。

由于前两部的创作,写第三部时,已经感到了某种“经验”,而且到了全书的高cháo部分,也到了接近最后目标时刻,因此情绪格外高昂,进入似乎也很顺利。

只是一旦过分激动,就会感到呼吸困难。

不时告诫自己:要沉住气。

每天傍晚抬起头来,总会如期地看见窗外又红又大的落日在远方沙漠中下沉。这是一天中最后的辉煌,给人留下了特别美好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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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已进入初冬,广阔的噪声尔多斯高原一片莽莽苍苍。

残破的古长城线像一条冬眠的蛇蜿蜒伏卧在无边的huáng沙之中。

大自然雄伟壮丽的景象往往会在无形中化作某种胸臆,使人能以更广阔的视角来审阅自己所构建的艺术天地。在有些时候,环境会给写作带来重大影响。

再一次充满了对沙漠的感激之情。这部书的写作当初就是在此间的沙漠里下的决心,没想到最后的部分竟然又是在它博大的胸怀中来完成。

晚饭后,有时去城外的榆溪河边散步。

沿着河边树林间的小道慢慢行走,心情平静而舒坦。四周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只有小鸟的啁啾,只有纯净的流水发出朗朗的声响。想到自己现在仍然能投入心爱的工作,并且已越来越接近最后的目标,眼里忍不住旋转起泪水。这是谁也不可能理解的幸福。回想起来,从一开始投入这部书到现在,基本是一往如故地保持着真诚而纯净的心灵,就像在初恋一样。尤其是经历身体危机后重新开始工作,根本不再考虑这部书将会给我带来什么,只是全心全意全力去完成它。

完成!这就是一切。在很大的意义上,这已经不纯粹是在完成一部书,而是在完成自己的人生。

在日复一日的激烈工作中,我曾有过的最大渴望就是能到外面的院子里晒晒太阳。

几年来久居室内,很少触阳光,看到阳光就抑制不住激动,经常想象沐浴在它温暖光芒中的快乐。

但是,这简直是一种奢望。阳光最好的时候,也常常是工作最紧张最关键的时候,根本不敢去实现这个梦想。连半个小时也不敢——阳光会烤化意志,使jīng神上的那种必要的绷紧顷刻间冰消雪化。

只好带着可亲而不近的深深遗憾,无限眷恋地瞥一眼外面金huáng灿烂的阳光,然后在心灵中抹掉它,继续埋下头来,全神贯注投入这苦役般的工作。

直到今天,每当我踏进阳光之中,总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快乐。啊,阳光!我愿意经常在你的照耀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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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元旦如期地来临了。

此时,我仍然蛰居在榆林宾馆的房间里天昏地暗地写作。

对于工作来说,这一天和任何其它一天没有两样。

但这毕竟是元旦。

这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这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整个宾馆楼空寂如古刹,再没有任何一个客人了。服务员们也回家去过节,只在厨房和门厅留了几个值班人员。

一种无言的难受涌上心间。这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亲爱的女儿。在这应该是亲人们团聚的日子里,作为父亲而不能在孩子的身边,感到深深地内疚。

在一片寂静中,呆呆地望着桌面材料堆里立着的两张女儿的照片,泪水不由在眼眶里旋转,嘴里在喃喃地对她说着话,乞求她的谅解。

是的,孩子,我深深地爱你,这肯定胜过爱我自己。我之所以如此拼命,在很大的程度上也是为了你。我要让你为自己的父亲而自豪。我分不出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即使我在家里,也很少能有机会和你jiāo谈或游戏。你醒着的时间,我睡着了;而我夜晚工作的时候,你又睡着了。不过,你也许许并不知道,我在深废里,常常会久久立在你chuáng前,借窗外的月光看着你的小脸,并无数次轻轻地吻过你的脚丫子。现在,对你来说是无比欢欣的节日里,我却远离你,感到非常伤心。不过,你长大后或许会明白爸爸为什么要这样。没有办法,爸爸不得不承担起某种不能逃避的责任,这也的确是为了给你更深沉的爱……

对于孩子的相信是经常性的,而不仅仅因为今天是元旦。

在这些漫长的外出奔波的年月里,我随身经常带着两张女儿的照片,每到一地,在摆布工作间的各种材料之前,先要把这两张照片拿出来,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以便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即使停笔间隙的一两分钟内,我也会把目光落在这两张照片上。这是她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欢的两张。一张她站在椅子上快乐而腼腆地笑着,怀里抱着她的洋娃娃。一张是在乾陵的地摊上拍摄的,我抱着她,骑在一峰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大骆驼上。

远处传来模糊的爆竹声。我用手掌揩去满脸泪水,开始像往常一样拿起了笔。我感到血在全身涌动,感到了一种人生的悲壮。我要用最严肃的态度进行这一天的工作,用自己血汗凝结的乐章,献给远方亲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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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预先的计划,我无论如何要在chūn节前完成第三部的初稿。这样,我才能以较完满的心情回去过节——chūn节是一定要在家里过的。

因此,整个工作不能有任何中断,必须完成每天确定的工作量。有时候,某一天会出现严重地不能通过的困难,只好拉长工作时间,睡眠就要少几个小时。睡眠一少,就意味着抽烟要增多,口腔胸腔难受异常。由于这是实质上的最后冲刺,jīng神高度紧张,完全处于燃烧状态,大有“胜败毕此一役”之感。

随着初稿的临近尾声,内心在不断祈告上苍不要让身体猝然间倒下。只要多写一章,就会少一份遗憾。

chūn节前一个星期,身体几乎在虚脱的状况下,终于完成了第三部的初稿。其兴奋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这意味着,即使现在倒下不再起来,这部书也基本算全部有了眉目。人们所关心的书中的第一个人物的命运,我都用我的理解作了回答。也许有人还会像《人生》一样认为我“没有完成”,但对我来说,也正如《人生》一样,作品从大的方面说已经是完整的。如果有人要像《人生》那样去写“续集”,那已经完全与我的作品无关了。

带着这关键性的收获,匆匆离开冰天雪地大地。向西安返归。万分庆幸的是,我能赶上和女儿一块过chūn节了。这将会是一个充实的chūn节。

一路上,我贪婪地济览着隆冬中的陕北大地。我对冬一的陕北有一种特别的喜爱。视野中看不见一点绿色。无边的山峦全都赤身神luǒ体,如巨大无比的huáng铜雕像。所有的河流都被坚冰封冻,背yīn的坡地上积着白皑皑的雪。博大、苍凉,一个说不清道不尽的世界。身处其间,你的世界观就决然不会像大城市沙龙里那样狭小或抽象;你觉得你能和整个宇宙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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