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 by:枕崇【完结】

2019-02-21  作者|标签:枕崇

文案:

恍惚间他们还是两小无嫌怨的少年,摘过青梅骑过竹马,一树桃花落下就看见一整个光阴。流转再流转,终于淹没在岁月的洪流之中。少年薄似纸,轻似沙,终是经不起厮磨。

而如今,明月依旧,清水长流。

陌上少年已不复。

前方高能预警:《两人隔》姊妹篇,没错就是那个僧人和小倌的姊妹篇(严肃

咳,此物有毒,请大家谨慎食用。

如有不适,请及时就医。

讲真(正经脸)

主角:苏德音 ┃ 配角:贺景璋

第一章

大雪之后,庭院里都是积雪,雪白的一片,空气湿冷。民间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话 是不假。有钱的人家,披上狐裘,抱着暖炉,院中、桥边走一遭也是好的,好容易人声渐远,尘世寂寥,安安静静的赏会儿雪便是乐事一桩。

这天下,难得寂寥。

气派精致的院子,小厮急急忙忙的小步快跑,手中的食案上摆着一份热腾腾的汤羹,盖碗没盖好,白茫茫的雾气就在这大冷天中融进了雪里。

他东找西找终于在石桥旁边停下来,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了,释然的叹口气,小心翼翼的凑近伫立桥上的人影。

“少爷,你可吓死我了,怎么出来也不叫我一声?”

面前的男子漆黑的一头长发,垂下来的发旋随着风打了个弯,背影显得飘渺。男子着白衣,转过头来一张冷白面孔,眼睛里的光清冷比雪更甚。那清冷一晃而过,却是没有焦距的空洞。

他口气温和:“不碍事。”

“瞧,我都忘了。这是刚出锅的莲子羹,还热乎着呢,少爷暖暖胃吧。”小厮又走近两步,双手递上汤羹。

男子口气好笑:“我又不是女子,何必这样小心翼翼?”

“少爷体寒,还是注意些好。”

男子微不可查的叹气,重又微笑:“亏得你有心了,放在桌上吧。”

“少爷……”再等会儿黄花菜都凉了,这个不懂爱惜自己的少爷啊,小厮挠挠头,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男子看他坚持,也就不勉强。

“少爷,您要不愿意喝,捂捂手也成,如意怕您冻坏了身子,再说您的眼睛……,”如意急忙打住,去看男子的脸色,发现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我在这守着,您捂捂手吧。”说着把食案送到男子眼前。

男子慢慢接过来,捧在手里,朝他点点头,却又转过身去不再说一个字。

如意叹气。

少爷这样不言不语,无事便立在桥上已经四天了。

如意拿着空空的食案回伙房,少不了听到丫鬟们窃窃私语。

“哎,你说少爷这两天是怎么了,一向最喜欢的梅花酥都不吃了,整天就那么站在桥上,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哎呦,你当你是谁,少爷的心思也是你能猜的?”璧春推了柳桃一把。

“奇怪,最近不都是喜事么,前两天那个贺家的少爷不是刚娶了妻,高兴还来不及呢,更别说少爷原本和贺少爷关系这么好。”

“啊呸,什么贺少爷,是贺大人,都大半年了你怎么还是改不了?”

“我这不是习惯了么!”

“你呀,整天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赶紧好好干活,待会让人看见了小心挨骂!”

“说的好像你多清高似得,哎我跟你说啊,我就奇怪了,咱这少爷既俊俏又是好出身,怎么到现在连个正室都没有?”

“咳咳,你们俩嘴碎什么呢?”如意进了门,两个丫头顿时闭了嘴,一副低眉垂眼的模样。

“没,没什么。”

“好好干活,不该想的别想,不该说的别说。”

“是!”

如意不服气两个下人对自己的主子不敬,心下却不知怎么涌上辛酸。

却说石桥上男子抱着那碗莲子羹,直到羹都凉了还是一口没动,只是静静的站在桥头,眼睛里看不出是什么神色,与其说是无神,不如说是漆黑一片,暗沉沉的,没有焦距的空洞。眸色却是清冷,外人也看得出这苏家的少爷原是生了双好看的眼。

只是现在这眼睛,盲了。

所以他不是在赏雪,不是附庸风雅,不过是想来这么个地方。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男子唇角笑意冷然,吐出的字句也结了冰。

他现在成了瞎子,如何去见那人?

原本也没有理由,现在再见,也是徒然罢了。

他的一生中,有过那么几个好的时候,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时过境迁,说什么都是枉然。

男子笑笑,扶着桥,慢慢往厢房走。慢慢的。

雪又开始下。

云城这个地方,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这里有最繁华的市井,也有最凄凉的乞人,有最高洁的诗画,也有最低贱的烟花巷。在这里,一切都吵闹,一切又都被掩埋。念一声、叹一声,世间浮华过眼云烟,俗人却多,烟火却浓,世上跳脱之人原少,更何况纸醉金迷一晌贪欢的富家子弟、王公贵族?

罢了罢了,云城不过就是这么个地方。

强求不得,硬求,也是求不到的。

第二章

月白的帐子,外面风一吹就似有若无的飘起来,房中素简,檀木桌,一张大床,几件家具,虽然低调却是极好的料子。正如主人身上的白衣,布料是云城最好的翰轩坊的丝绸,为皇家特供。

床榻上的男子靠坐在床边,长发漆黑,冷白的面孔毫无血色,一只手环抱着暖炉,另一只手搭在软枕上等郎中把脉。

老郎中知道这家的公子来历不小,苏家又深受当今圣上宠信,自然不敢怠慢。左把右把生怕弄错了,不多时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您直说吧,我们家公子这些天情况究竟如何?”如意把外衫往男子身上一披,口气平淡,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话。

“公子并无大碍,”朗中收回手,“只是……”

“先生但说无妨。”

“公子长期服药,按理说身子比前些天好了许多,只是这脉象,却是越发的紊乱了。”

如意皱起了眉头,很有些怀疑这老头的话。

“先生的药果真管用么?”

“这……”老郎中被这么一逼问,流的汗更多了。

一只手搭在了如意的肩上,毫无力度,后者却十分听话的闭上了嘴。

“如意,你吓到先生了,”男子语调轻软,飘渺的像清晨的雾霭,“先生,您只说如何医治罢。”

“嗳。”老郎中忙不迭的点头。

“公子的脉象看来,是肝气郁结所致。仅用药医恐怕是治标不治本,因为公子这病,是心病。”

“呸,你才是患了心病,”如意护主,听郎中如此说便觉得是信口雌黄,“治不好便是治不好,何必推到我们公子身上来。心病也罢了,你那些药竟没一样管用的,你怎不说!”说着去看公子的脸色,又小心翼翼闭上嘴。

“先生说的有理,养心一事,却是苏某疏忽了。不怪您。”

老郎中也是好脾气,见这家的公子态度温柔,也就愈发的尽责起来:“苏公子,在下是不知你因何事郁结,不过这心态,可比服药重要的多。人活一世,太执着亦不是什么好事,凡事该放开便放开些,”然后拿起笔来开药方,“这是新药方,我加了几味安神的药,看公子精神不佳,想必睡眠也不理想。”

“先生有心了。”

老郎中摇摇头:“公子客气,依在下看来,等天气暖和些不如多上外头走走,也可驱驱体寒,对身子是有益无害的。”

“苏某记下了。”男子慵倦地靠在床榻上,给神色有些尴尬的小厮使眼色。

“哎……,先生,”如意连忙小步快跑,“这是给您的谢礼。”

“这这不合适,上次已给过了。”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您收着吧。”如意笑道,“方才看出您是真有心,若有冒犯如意给您赔罪了。”

“当不起当不起。”郎中摆摆手,告别出了门。

如意一回到屋里,看着自家的主子就瘪起了嘴,忍不住埋怨:“公子对个外人都比我好。”

“你不服?”男子挑眉。

明明是冷白的脸色,却奇异的有禁欲般的艳。

“我哪敢不服,奴才的命罢了,您啊,好好照看自己的身子比什么都强!”如意赌气,索性不说了。

两人虽是主仆关系,可相处久了反而有些朋友的情意。如意跟了他这些年,对于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很有分寸。眼下赌气,也不过是知道他不会真的生气罢了。

果然,男子微微一笑:“也是苦了你,跟了我这个病人。”

说出的话可实在是不怎么讨人喜欢。

“如意那是急的!您都这么久了,身子也不见好,他一上来就说是心病我能服吗!您的眼睛又看不见,如意想起来心里窝的慌啊!”如意急起来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男子也不恼,神色反而柔和起来。

“叫你着急了。”

“公子啊。”如意实在是没辙,看见他这幅柔弱的模样又后悔冲他大喊大叫。

“我心下确是郁结,这我也是明了的,只是摆脱不了,只得任它缠着。”

“公子因何事郁结?”

“庸人自扰罢了。”

岂料,男子只是如此说道。

如意挫败的点点头,心道知你是敷衍我,我不问便是。

不多时门外有人敲门,如意去应。

“谁啊,公子睡下了。”

“如意,是我,春桃。”

“什么事?”如意出了门。

“外头那位贺家的大人想见咱们公子,你给公子传个话吧。”

如意原本想直接推了,一听是那位贺大人的名字,只皱起眉头:“你容我问问公子。”

他推门进去,刚想说什么,只听床榻上音色清冷的人说:“有客?说我身体不适,推了吧。”

果然。不愧是他们家公子,还是一样的任性。

“是贺大人。”如意重复了一遍。

“推了。”

“可贺大人已连着好几天……”

“听不懂话么?推了。”

如意挠挠头,不懂这俩从下玩到大的主子怎么如今生分到这地步,赶忙出了门传话。

而床上的男子只是大大睁开眼睛,嘴角划过一丝疲倦又嘲讽的弧度。

终于是物是人非了。

第三章

正闭目养身间,突然听见门被大力撞开的声音,床上的人惊吓的睁大眼睛。看清来人后,脸色变了变,又神色如常。

他向来如此镇定。

千山万水从他们之间飞奔而去,该灰飞的灰飞,该死寂的死寂。

他很奇怪,自己见到男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一定吃了不少苦,比原先更强健,也更英气逼人。

男人充满英气的俊美面容此时面无表情,反而有种不怒自威的端然大气。一双上挑的眼睛比黑曜石还要深沉,直直的盯住他,如生如死,又有如这些年一晃而过的华年。屋子里静的,一时能听见远处水鸟掠过湖面的声音。

“德音。”

他听见男人说。

苏德音嘴角漾出一丝笑,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贺大人好久不见。”

“德音。”男人的字眼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有千钧重。他的眼神墨黑,苏德音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看,他总是能这么轻易的被他激怒。

苏德音想挤出一个微笑,然而,这认知眼下不过是让他心下苦涩罢了。他何苦勉强自己,又再去逼迫眼前的男人?索性闭上眼睛。

他听见男人走过来的声音,心中一紧,一种麻痹的疼痛蔓延开来。

待他睁开眼睛,男人已经坐在了他的床头,深蓝的华服,腰间的玉佩闪着莹莹的光。凤凰的形状,世间罕有。

“为何不见我?”

“我身体不适。”这是实话。

“连我都不愿见?”以前就算是再大的病,他也是要有此人陪在身边的。贺景璋伸出手去抓他的腕子,他一躲躲过了,却终于又被抓回来。

“何必。”苏德音的嘴角挂着冷冷的笑。冷白的面色,冷白的笑容,贺景璋太了解他,知道这人最是色厉内荏,也顾不得心下几许叹息,捧住他的脸毫无预兆的吻住他。

“唔……”苏德音瞪大了眼睛反抗,可惜从小到大他都打不过这人,挣扎也挣扎不过,索性放弃。心下却冷得比冰雪更甚。

他们之间,还剩什么?

然而他终究是争不过,也终于是狠不下心来推开他。

少顷,苏德音推开他。

“你回去吧。”他面色平静。

“你已娶妻。”

“我也会娶妻的。”

男子望住他的眼睛,猛地又搂他在怀里。牙齿咬在他细嫩的脖颈间,带着些惩罚的意味。

他推开他,兀自下床来。

“贺景璋,”苏德音的眼睛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到此为止吧。”

窗外雪还在下。

房中安静的一丝丝声响也无。

贺景璋沉默。

“我知道你怨我。”他说,看着他踉跄的背影,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德音,你的眼睛……”

“与你无关。”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德音捏紧了拳头。

“燕尔新婚,不去陪新娘子,倒是来看个废人。贺大人好大的兴致。”冰冷的语调连一丝怨气也无,贺景璋却是心里一痛。他知苏德音并不是说气话,他对他已然如此冷漠。

“怎么会……看不见的?”

他扳住他的肩膀,手指用力。

苏德音吃痛的皱眉,然而终于没有转过头去。

“你我彼此最是熟悉不过,有些话,并不能说出口的。我原以为你明白。“德音说。

王侯将相,豪门世家,自己,到底是做不得主的。

贺景璋便沉默了。

“我还会来看你。”良久,男人说。

“慢走。”

苏德音慢慢的扶住檀木桌,转过头去不看他。

贺景璋一声叹息。

苏德音好久好久才转过头来,他确定那人已经离开。他不会再转头看他,毕竟这些年各自煎熬,从来都是他看他的背影。

从来如此。

他的守望和自尊,都在这拙劣的坚持上了。

这是,仅有的底线。

苏德音空洞冰冷的眸子轻轻合上。

第四章

贺家与苏家是世交,祖上几代都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一提云城,无人不提起贺家和张家。还有一个周家,原本也有个英俊灵慧的少爷,只是皇命难违,剃发为僧去云和寺做了和尚。也因此,贺家和苏家更成了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

贺景璋文武双全,几年前中了状元名动京师,后又因武艺高强被委以军权,带兵镇守边疆是常事,一晃竟也几年未回过云城。

不久前皇帝为其指婚,指的是当今丞相的小千金莫霓裳。此女生的倾城之貌,虽有艳丽之姿然不事雕琢,婉转多情也是天下闻名。贺府既受皇命,贺家老爷亦是感恩戴德。圣上龙颜大悦,见贺景璋手握大权却为人低调,心中甚是赞许,即刻选了黄道吉日定为大婚。诏令一下,两人不久就办了婚礼。

苏德音与贺景璋从小一同长大,两家关系好,本说好了亲事也要一起办的,怎奈贺景璋官运亨通,先一步承了天子的恩宠。

苏德音为人清冷,不喜世俗,到底是富贵人家长大的公子哥,民家总说他那一身傲气是金汤匙喂出来的,又生了一副好皮相,街头巷尾也只得叹一声命啊,生得好连高傲都让人厌烦不起。人人只知道他貌美家世好,却不知道他的眼睛早已是看不见了。

贺景璋则不同,俊朗多才,武艺高强,陈府极深,一双暗沉沉的眼睛更是沉稳大气,看了总叫人心惊。他容貌端丽,早就深得云城乃至天下少女欢心,此刻名草有主,也不免叫诸多女儿家咬碎银牙。

“哎,你们听说没,贺大人前几日成婚了?”街头巷尾的,自有人去嚼舌头。

“怎么可能不知道,听说娶得是皇亲国戚呢,叫什么来着,叫莫……莫……”

“莫霓裳!”

“哎对对,是这个名!听说还是个大美人呢!”

“要说这贺景璋也真是好命好福气,官运好也就算了,又深得皇上青睐,听说连兵权也握在手里头呢,这又娶了个大美人,哎,真是要让人嫉妒死啊!”

“哎呦,你嫉妒个什么劲,像你这样的人,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难赶得上人家!甭做梦喽!”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少罗嗦,先把酒钱结了!”

……

云城贺府。

“夫人,您的冰糖莲子汤。”

“搁着吧。”长睫微翘,娇媚的眼睛委婉一扬,莫霓裳慢慢坐下,紫红色的绸缎露出雪白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头上的珠钗。

“是。”可馨低眉垂眼,“那奴婢退下了。”

“去吧……等等。”

“夫人有何吩咐?”

“大人,几时走的?”

“回夫人,约莫两个时辰了?”

“他说没说去哪?”

“……大人说出去走走,具体的,奴婢不知道。”

“你下去吧。”

“是。”

练霓裳放下茶碗,神色露出怅惘。生在皇家究竟是幸与不幸,又有谁能说得清……她今年不过十八岁,韶光难买,光阴易逝,如何甘心委身与不爱之人。

仰头对上梳妆台上的铜镜,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镜中的女子一夜凉薄。

什么都也还好,只是心累了。

却说苏德音,依照老郎中的药方服了几日药,身体确有好转。他平日里疏懒,也不愿见人,更是少到街上行走。如意见他气色苍白,左说右劝,才终于说通他到院子里走走。

他喜欢穿白衣,一来是干净,二来是白衣多少掩住他苍白起色,总不至于显得太孱弱。

“主子,老爷前几日还问起你,说找了个专治眼疾的郎中,从前在皇宫做过太医的。你要是好些了,让他来看看。”

如意不敢扶着他怕他恼,只能在旁边小心看着。

苏德音蹙眉。

如意知道他是反感,只放低了声音:“您要不愿意就缓缓,反正不急的。”

“你有话说?”苏德音敏锐地问。

“主、主子何出此言?”

他轻叹:“你有话便说吧。”

“那我要是问了,您可不准恼。”如意挠头。

“你问不问,不问算了。”苏德音甩下他往前走,如意吓一跳赶紧追上去。

“我问,我问,您小心点!”

“这个,我想着,你和贺……贺大人那是从小的交情,就是在云城,那也是出了名的关系好,现在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这样生分。”

“问完了?”

“啊?哦,”如意点头,“完了。”

“本来也不至于好到如何,”苏德音眉目冷淡,“我们这样的出身,不过是酒肉之交。门第与门第之间,哪来的莫逆生死。”

如意神情复杂。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晚。”

他突然说。

如意微微的叹了口气,看他把玩光秃的树枝。庭院一片肃杀,到底是冬天还没过去,那寒气直直逼到心里,寥寥几朵红梅开着,太鲜艳反而在雪天里显得凄异。

其实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两个都是云城最出名的产婆接生的,生辰不过差了几个时辰,从小一起长大,连教书先生都一样,一起进皇宫,一起爬墙去夜市看烟花,一起喝酒泼茶,一起第一次进青楼欢场,一起从呱呱坠地到弱冠之年。甚至,连娶亲都说了要一起的。

他记得他深沉如夜幕的眼神,记得他笑起来有点孩子气的样子,记得他为了他跪在先生书房前,记得他在烟火之夜抱着自己情景,记得那些摇扇赏花的时年。记得。

只是如今想来,都像是身后事。

第五章

苏德音出生便带了双好看的眼,他随他娘,一双清泉一样的瞳仁,总有波光。若不是气质冰冷了些,真有些美的模糊性别。

他小时候其实不喜欢说话,孤僻。虽受宠爱,但到底是庶出,旁人少不得要嚼舌头。其父苏大人的正室也是皇亲国戚,为人跋扈张扬,常给母子小鞋穿。他母亲忍辱惯了,南方水乡里养大的女儿,性子到底软了些。为人纵然宽容,在府邸里却是多余了。

他头上有个哥哥,长他四岁,常年在关外带兵打仗,与其母不同,哥哥苏佑之待他极好,吃穿用度上对他无微不至,时不时回来一次还会给他带好些大漠里的小玩意。

想到这里,苏德音微微一笑。

如意看到他笑,心里顿觉得痛快。知道他是想起什么,起身就要退出去。

“如意。”

“嗳。”

苏德音叫他,失焦的眼睛朝四周某个点看去。

“主子你找什么?”

“把那个青铜的盒子拿来,和我收拾收拾。”

“我这就拿去。”

如意拿来了盒子和他一同收拾,盒子不大,然而很有些年月了,边缘的地方微微生了锈。苏德音爱干净,往常是绝对要东西干净妥帖才送到眼前的,今日倒是毫无避讳,直接接了盒子打开。

“前些天就想收拾,只因为我疏懒了才搁置。”他拾起一块挂着流苏的玉,漫不经心的抛出来。

“主子是要扔了这玉?”

苏德音也不答,只又挑了些东西出来,银匕首金铃铛之类的,一会儿才说:“扔不扔随你,只是我不要罢了。给穷人也好,你自己卖了也好,反正都归你了。”

如意傻眼了。

这么多东西都给他?

天知道他家这喜怒无常的主子会不会一日突发奇想再给要回去,他要是卖了回头上哪哭去?

如意偷偷翻了个白眼,还是任劳任怨的把东西收起来。

忽听得有人敲门,如意去应:“谁呀?”

“如意,是我。我是堇穆。”

“是你呀,”如意放松了口气,“什么事儿?”

“少爷在房里么?”

“在。”

“老爷派我来的,说让我来请少爷去前厅一趟。说是要会客。”

如意回头看苏德音,后者的眼睛转了一下。

“少爷身体不适,恐怕……”

“我向来是跟老爷这么说的,不过这一次老爷说无论如何请少爷过去,事情看来不好推脱,少爷……还是去的好。”

“我话传到了,如意啊,你劝劝少爷吧。”

“我知道了,你去吧。”

如意转过头,苏德音正在喝茶,脸色还是一派淡漠。

“主子,您要是不愿去,我就找老爷说……”

“我去。”苏德音放下杯子,细长的手指捻起一颗葡萄,神色云淡风轻,“父亲大人都不嫌丢人,我更无避嫌之理。再说,我都好久没去前厅请安了,就当是尽孝道吧。”

“那如意去准备给您沐浴。”

“穿那件月白的衫子吧,你都找出来。”

“嗳。”

苏德音拿起木梳,手指一寸寸的摸上自己漆黑几近及地的发,慢慢地梳。他的头发太长,眼睛又看不到,只能慢慢来。

他深居简出,皮肤呈现出有些病态的瓷白,然无一丝血色。一双眉目清澈依然,只是再无焦距。多日卧病,清瘦了不少,所以苏舜在看到自己儿子的第一眼也不免心下震惊。

这究竟是……

“儿子给父亲请安。”

“起来吧,还不快见见你贺伯父。”

“给伯父请安了,德音不才,没能去府上拜见,实在惭愧。还望伯父不要怪罪。”

“哎,你这孩子,怎么会怎么会,伯父好久没见过你,心里也实在是挂念。前些日子景璋大婚,不然也早来了。”

“还不见见景璋。”苏舜说。

“贺兄,好久不见。”苏德音不知他在哪个方向,直到有一双粗糙的大掌握住他的手,他抽了抽,依旧只是顺从的把手搁在他掌心。

手掌的主人洞悉他的一切反应和神情,扶着他坐在座位上。

“德音的眼睛是……”贺明方疑惑道。

“啊,小儿得病有一段时间了,几年前眼睛就有些异样,现在是彻底……”苏舜说道这里也有些于心不忍,“彻底看不见了。”

“这……”

“儿子听说有位神医专治眼疾,可惜几年前就被皇上召入皇宫,现在总管御医。想来,医术一定是相当高明。”

“你是说,把御医请来?”

“不。明日有早朝,我正好有要事像皇上禀报,不如,”贺景璋顿了顿,“我将德音带入宫中,正好让御医替他诊治。皇上素来爱才,定然派人治好他。”

“好,那就交给你了。”贺明方无不赞许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有劳景璋啦,德音,还不谢谢景璋。”

“谢谢……”

贺景璋猛然握紧了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不需要。”

他从来不需要他强颜欢笑的伪装和被逼无奈的谢谢。

苏德音不语。

两个父辈的人以为他们是许久不见生分了,苏舜说:“我看你们两个也好久不见了,正好,等德音看完眼睛,你们一起出去走走,我看也是好的。只是不知道景璋抽不抽的出身。”

“伯父多虑了,这是自然。”

“德音,待会儿就叫下人把东西准备下吧,明天与景璋一同入宫。”

“是。”

苏德音闲散日久,在前厅待了会儿,心中便觉得闷,找了个幌子便退下了。出了前门,沿着石桥走了半晌,胸中一口气方顺了。

他停在梅树下歇了会儿,四周都是雪的寒气,月白的衣裳在一片素寒中飘渺的像要散掉。

“德音。”

苏德音身子颤了颤。

贺景璋示意如意下去,自己搀扶住苏德音。

“啪。”

“你这是何必。”贺景璋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声音没有波动。

“我只是眼睛看不见,腿还没残。”

他的声音清冷如梅花,余音散落在雪里,转眼间飘忽着不见了踪影。

他兀自往前走,手里还握着拐杖,贺景璋便跟在他身后。

他坐在亭中休憩,那人便也挨着他坐下。他在石桥旁吹风,那人便也陪着。一瞬之间,苏德音有点恍惚。这样安宁无虞的日子,叫他想起年幼的时候。以前,也是这样,形影不离,以为抓住对方的手就能握住一生波涛。

他最近频频想起过往,可不是个好兆头。

“你还在怨我?”

现实里的声音轻易打碎回忆,苏德音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终究只是摇摇头。

“我不是怨,只是累了。”苏德音掰开他的手指,心里一点一点冷下去。其实早就冷了,只是他才反应过来。

冷了,就更觉得累了。

“冷吗?”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的人已经紧紧抱住他。

苏德音在他怀里摇摇头,突然觉得心酸。

他的防线其实危在旦夕,面对着身后的人更是形同虚设。正因如此,他为自己的妥协更加感到不耻。不明白,已经全力在坚守拒绝,为何还是如此自欺欺人的无法抗拒。

或许,人的命里真的有劫。

从前,他是不信命的。其实,现在也不。他在那人怀里扯出一个冰冷的微笑,伸手回抱住那人的手臂。

“小璟。”

身后的人明显一僵,然后收紧了手臂。

“小璟,你记不记得我前些日子跟你说过的话。当时,我确实是赌气才说的。三年未见,听闻你回来,竟已娶妻,”苏德音唇角苦涩,“你,叫我如何不怨?”

“德音。”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我们小时候,想你进京前对我说的话,想从前那些单纯的日子,”他细长的手指紧握成拳,“可是,都过去了。”

“终究是都过去了。小璟。”

贺景璋良久才说:“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我?”

苏德音不答,只是缓缓的有力的推开了身后的人。

“朝堂之下,贺苏是世交。朝堂之上,贺苏是对手。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走的这么近?”他一字一句地说,以便感觉到心痛的清晰。

“可你在等我。”

“以后不会了。”

沉默。长久的沉默之后,苏德音扶住冰冷的桥头,毫无波澜地说:“以后,都不会了。”

第六章

贺景璋是贺家独子。

虽说从小就被给予厚望,少年时代的贺景璋并不是个值得推崇的典范。他不好读书,常顽皮,只是交游广泛,聪颖过人。加之相貌俊美,很早便练就了云游四方的好本领。苏德音则相反,有慧根然性子太过敏感,执念深。对人始终有隔膜。

他们两个从小和周家少爷一同在学堂读书。周净持自成一体,完美的令人咋舌。贺景璋和苏德音则更像是残月,在各自的世界里极端着,总有缺憾。后来他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连教书先生都打趣他们“如胶似漆”。

苏德音长得漂亮,从小没少被当成小姑娘,走在街上不小心便要被人轻薄。贺景璋便像是护卫,守在他身边,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是男孩子……

前尘旧事,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

“我说,我们不要临摹了好不好,我知道院子里有一处桃花开得正好,咱们去瞧瞧?”那是少年时代的贺景璋,撺掇他身边的苏德音逃学去看花。

苏德音小脸粉扑扑的,那时候周身还未有冰冷的气质,一双眼睛水润的惹人欺负。看到贺景璋“勾引”他,单纯的纠结着。

早熟的周净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懒得搭理他们。

“可是这篇字我还没写好。”小德音很苦恼。

“回来我教你。”

“真的?”

“废话。快点,趁着先生没回来呢,咱们得快点。”

小德音拿眼睛瞟身边心不外想状的周净持。

“净持兄?”贺景璋附送一枚大大的笑容,凑到周公子面前。

“知道了,你们早点回来。”早就不知道为他俩打了多少回掩护,周净持低头接着看书。

“没问题!”

而苏德音还在纠结是不是应该跟他去的时候,已经被贺景璋一把拉走了。

初春,青草抽芽,春风骀荡,花朵娇妍。

嗯,桃花果然很漂亮。

小德音看见一朵将开未开的桃花,心里便喜悦又惆怅。

“我昨日看到一首诗,写的就是桃花。”贺景璋不客气的拉着他的小手在桃林里转呀转,把人转的晕头转向的。

“你一定没听过,我念给你听。”

小德音看着他严肃的脸,眼睛眨阿眨。

“是位唐朝诗人写的,去年今日此门中,门外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两个人异口同声念完了后面。

“你知道这首诗呀。”贺景璋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这首诗的作者叫崔护,是个负心汉。”小德音挺不齿的。

“干嘛那样看着我,我又不是负心汉。”贺景璋扑上去就要挠他。

“我又没说你是,我只是在想,你一定是偷看师傅那本禁看的诗集了!”

“我没有!”

“你有!”

“……你也看了!”

“……”

争吵总是被欢笑声掩埋,年少的他们,因为一首诗便能如此快乐。

逃课的结果自然是要加倍的补写功课,周净持下了课一早便拿着自己的小布包离开,留下他们两个咬笔杆抓耳挠腮。

贺景璋也觉得明明不喜欢桃花的自己挺傻的。

可是。

一看到别着桃花一副傻样的苏德音,他又觉得很值得。

好像就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无论做什么,只要是为了他,都值得。

贺苏两家离得其实并不近,两家关系最好的时候,贺景璋总会坐车到苏家住些日子。特别是过年的时候,下大雪,腊月里天已经冷的不行,贺景璋一下车,就能看见一个玉雕一样裹着红袄的圆球。苏德音怕冷的厉害,却因此每每被他嘲笑。

那时候沈澜澜还没死,苏德音依旧受尽万千宠爱,整个王府都围着冰雪样的小公子转。可惜,此前有多热闹,此后便多凄凉。

两人的确是走的太近,同吃同住,连睡也是要一同睡的,冬天也还好,到了夏日酷暑难耐,苏德音无所谓,贺景璋就汗流浃背,两个人经常为此吵架。年岁渐长,自然也就分开睡了。

有一次贺景璋发热,苏德音要叫人便被他抱住,松又松不开便任他抱着。他身上凉,索性能让他舒服些,便由着贺景璋去了。

他喜欢抱着他,他由他抱着,都是自小养成的习惯。说改,何其难。

两人有一次在云水桥下的河里洗澡,被管家发现追了来,情急之下穿错了衣裳。贺景璋身上紧巴巴的,苏德音就松松垮垮,腰间还挂着贺景璋从不离身的翡翠,贺景璋觉着称他肤色便要他带着。那是贺家祖传的翡翠,贺景璋因此受了家法。

苏德音骈文写的极好,但不擅作诗。贺景璋胸怀沉郁,所作多深沉有骨力,两人便时常切磋,才华互补。

这许多年。

他们之间,谁欠谁多一点,根本说不清。

两人开始疏远是十五岁。那年苏德音被贺景璋半骗着去了青楼,苏德音素来厌恶此中行为,看见贺景璋与女子亲密心中更不快,甩了他一巴掌便拂袖而去。

那晚之后,一切似乎都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变化了。直到很久之后,他们各自离开。

“主子?主子?”

苏德音感觉有人的手探上了自己的额头,然后凉毛巾搭在了头上。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主子,你醒了?”

苏德音视线有点模糊,如意焦急的脸慢慢映在他的瞳孔。

“我晕倒了?”

“嗯,主子,你可吓死我了。刚才还在桥边好好地,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晕了?幸亏贺大人在跟前。”

苏德音便不说话了。

“主子,你别这样。贺大人也是好心,怕你出了什么岔子。”

“我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才如此的难以放下和割舍。

“贺大人说有事,就先告辞了。我也没多留。”

“嗯。”

他此间唯有狠下心来,来日才不至于覆水难收。既然已经远了,便只能远下去。

“明日不是还要随贺大人一同入宫么?如意去给你准备准备。”

“……好。”

其实见与不见,又有什么两样?他与他撕缠,不过是叫旁人看了好戏。

苏德音是第二次入宫,第一次还是小时候。红瓦高墙,看了就叫人觉得压抑,真不知道历代君王是何以安居于此。

贺景璋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两人稍微拉开些许距离。

苏德音还穿着昨日里月白色的衣裳,贺景璋依旧一身深蓝。两人皆风姿毓秀,苏清贺朗,远远看去也是一道风景。

菁华公主正巧在附近放风筝,看见了便问一旁的女官:“那两个也是宫里人?”

“回公主,奴婢瞧着前头那个眼熟,应当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贺大人。至于后头那个,奴婢眼拙,看不出。”

菁华公主拉住身旁的人,指给她看:“你看,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把月白穿得这样好看。”

“公主,”旁边的宦官忍不住了,“据奴才所知,您说的这一位是苏舜苏大人家的二公子,与贺大人素来交好。”

“没想到王族世家中还有这样干净的人,他叫什么?有人知道吗?”

“回公主,他叫苏德音。”

菁华公主眉目间都是欣喜:“你们瞧,是不是?俊美的很哪。”

一旁的随从连连称是。

菁华公主眯起眼,心中自是一番打量。

乾德殿。

龙诞香安静的焚烧着。

皇帝在龙椅上示意太医为苏德音诊脉,贺景璋扶着他坐下。

“宫太医,你有话直说吧,他的眼病,可还有药能医么?”

宫太医沉思一会儿,终于开口:“有,不过很难。”

“有何难?”

“他本身患有眼疾并非大碍,只是体内寒气旺盛,加之常年服用凉性药物,中了寒毒。事到如今,唯有以毒攻毒。可是毒性最难把握,若不能适当,很可能反其道而行之。”

“有何害处?”贺景璋面色冷静,语气却难得的透露出一丝焦灼,皇帝不禁侧目。

“很有可能伤及头部,甚至是最坏的可能。”

“可有权宜之计?”

“无。”

贺景璋深吸一口气,道:“有劳宫太医了。”“有劳太医。”后一句是苏德音说的。

“无妨。”

“爱卿,今日辛苦你了。朕前些日子得了些异石,你向来喜欢这些东西,回头叫人给你送去。”

“谢主隆恩。”宫太医不紧不慢的行了礼,转身便出了门。

“有劳皇上,草民感激不尽。”苏德音低敛眉眼,稽首。

“平身。贺大人是朝廷重臣,朕的左膀右臂,你既是他莫逆之交,朕为他打点也无不妥。”

苏德音起了身。

“臣以为刚才那位宫大人艺术颇精,只是为人略有些古怪。”贺景璋问道。

苏德音也觉得那位大人声音十分年轻,且态度并不诚惶诚恐,甚至有些骄矜。

皇帝摆摆手。

“雅宸他向来如此,习惯便好了。”皇帝口气随和,却无处不透着护短之意。

贺景璋表情便有些深沉莫测。

苏德音细细思索其中原委,不由得暗暗心惊。

第七章

因了皇帝与贺景璋有要事商议,自己又走不成,苏德音只得在偏殿等着,一会便觉得百无聊赖,外头阳光又好,便在园子里转了一遭。只是他双眼失明,只能扶着门墙慢慢走。

他睫毛很长,闭上眼能看到阳光在上面跳跃的弧度,整个人在苍白中透出娇艳来,五官算不得阴柔,却偏偏有比女子更胜一筹的美貌。

他往前走着,脚下稍不留神就要摔倒。一双手臂及时扶住了他,感觉有力却并不强壮,手指处透出柔软之感。

“谢谢。”苏德音微微鞠躬。

对方却并不说话,苏德音蹙眉。

“你……眼睛看不见?”

来人竟是个女子。

“是。刚才有劳姑娘了,不知如何称呼?”该不会撞上皇帝的妃子吧?是个宫女到也还好。

“你是真看不见?”语气中无处不透露出可惜,苏德音便觉得好笑了。

“当真看不见。”

“亏得你生了这样好的相貌,实在可惜。”

苏德音只觉得与她投缘,于是一笑。他不常笑,这一笑便尤其惊艳,几近让人失语。

这样大胆,倒也不像是身份低微的人,兴许是皇亲国戚。苏德音暗暗思忖。

果然,女子带着些贵气道:“我叫楼景兰,今年十七岁,你呢?”

“公主殿下?”

“真没劲,还以为你和他们那些人不一样,没想到也是个这样小心翼翼地。”

苏德音觉得好笑,当今圣上最宠的小妹妹菁华公主的名讳,有谁没听说过?

“公主认识我?”

“谁认识你了,我不过是从那边赏花过来,恰好看到你要摔倒扶你一把,你,你莫要想多了。”

“是。”

“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公主慢走。”

“喂……”

苏德音挑眉:“公主还有何事?”

“你自己走得回去么?”

“有微臣在,他自然走得回去。”

低沉带了磁性的声音,苏德音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身子竟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震。

“贺大人?”

“给公主殿下请安了。”

贺景璋不动声色的拉住苏德音的手。

苏德音刚要反抗就听见他说:“眼睛看不见就老实点,皇宫不比府里。”然后再度拉紧了他。

公主看见有人搅局心中十分不快,但又有些不舍。

“我走了,这个给你!”苏德音只觉得胸前被塞进了什么东西,想伸手去掏被贺景璋摁住,那人倒是自如的把东西又拿了出来。

气氛无端的有些阴沉。

“我倒不知道贺大人还有窥人隐私的嗜好……”

“现在你知道了?”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下巴便被牢牢控制,那人强迫他扭过头来,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颈侧。

“……你别这样。”苏德音狠下心来一把推开他。

贺景璋眼眸深沉,只久久地注视着他。

苏德音与他僵持,虽然看不见,但实在对对方太过熟悉,一呼一吸都做不到熟视无睹。

风里还带了凉意。

“这园子前几年叫人翻修过,有几处花正是这时开。”贺景璋和他并肩,一只手轻轻推着他的背部,示意他往前走。

“既然进了皇宫,不看看也是可惜了。你素来爱花草,此番也算是不虚此行。”

苏德音眼神漠然。心里却实在翻江倒海。

“这里的梅花让人照料的好,开也比民间的花朵精致。你要是喜欢,我找人帮你挑一株种回去。”

都不是口吐莲花之人,有些话也只能点到为止。反反复复说得多了,只会叫人厌恶。怪就怪在太聪明,连深埋心底的种种都要浅尝辄止。

长大之后,他们之间多是疏离和沉默了。

苏德音畏寒,冷风一吹忍不住瑟缩一下。贺景璋看着他,终究不忍他受寒。

“待会儿拿了药,我便带你回去。”

“不碍事。”

苏德音抚着枝上的花朵,表情落落。又仿佛,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家父,一直想把妹妹许给你。”

苏德音手一顿。

“伯父从未提起。”

良久,只回了这一句。

“你不能娶她。”

苏德音凭着声音慢慢转过身来,嘴角微微翘起。他算是微笑,可眼神又是空洞无物,没有声息。

他连为什么都不想问,也懒得问。

苏德音知道他为什么会提前告诉自己,也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说。正是因为知道,心底才愈发的痛。真切的、清晰的痛。

这就是贺景璋。他想。

不多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贺景璋循声看去,是自家跟来的奴仆。

“大人,马车已备好了。您和苏少爷可以出宫了。”来人在他耳边道。

“嗯。你去候着吧。”

“是。”

“马车来了?”苏德音猜到,低声问。

“来了,稍等一会儿也不碍事。要是看够了,我们就回去。”

苏德音点点头,贺景璋走过来紧跟着他,两个人就这么往宫外走。

明明是这么近的距离,却好像不过是散落在人间莫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还要在宫里待上一阵,先让他们送你回去。宫里太闷。”

苏德音不发一语地上了车。

“对了。过两日要去边关,可能要驻守些日子。好好照顾自己。”

贺景璋说罢,轻轻的朝已经开动的马车挥挥手。

渐行渐远。

半晌,才终于想起那人看不见。

第八章

天启八年。

外族犯境,举国哗然。

皇帝派大将军贺景璋帅兵前往镇压,敌人属北方的木安族,强悍骁勇,擅长骑射,十分顽固,半年过去仍然拉锯消耗,双方都有些乏累难当。若非指挥者万众归心,边疆失守亦有所预料。

主将贺景璋在黑水山遭遇暗袭,以少敌多,以三百精锐支撑至援军到来,城门不至失守,其本人却身负重伤,生死未卜。为了不至人心惶惶,朝廷向民间封锁一切消息。

边关一战,就此成为众说纷纭的谈资。

……

秋已过半,江南多雨,云城尤甚。连月氵壬雨霏霏,河水泛滥,阴沉的天气叫人胸口发闷,睡不安稳。

云城苏府西厢房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即将燃尽的红烛火光明明灭灭,映着榻上不断颤动的身躯,顿生凄凉之景。如意急忙掌灯,迷迷蒙蒙的睁着眼给苏德音顺气。

“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

“我没大碍,你去歇着吧。”苏德音缓过来,拍拍如意的肩头。

如意方才还迷瞪着,听见他又咳起来一下清醒了:“前几日那些养心肺的东西吃了竟不管用,瞧您咳得更厉害了。”

话音刚落窗外雷鸣大作,闪电的白光兜头劈来,二人顿时都是睡意全无。

“我这几日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安神的药,看来是不管用。”

“您是思虑太重。”

“罢了,”苏德音揉揉眉心,“你去帮我把玉拿来。”

“嗳。”如意下意识的应下来,半晌又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玉,不由得呆在床边。

“怎么了?”

“主子,您说的是什么玉?”

“还能有什么玉,不就是……”苏德音的表情像是觉得如意说了一件好笑的事情,脸色又突然间僵住了,“没什么,没什么。”

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自嘲的微笑。

“主子?”

“反正丢掉了,也没什么。早晚……也是要丢的。”

“您要是想要,如意帮你找来。”

“不必了,”窗外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快要雨收云散了,“再歇会儿就要起来了,睡

是睡不着了。”

如意看他无意被人打扰,自己又实在困得厉害,也就不坚持。

“对了。”

“前几日在庙里求的那串珠子,上好的檀木,又是开了光的。你抽个时间给贺夫人送过去,就当是我的贺礼。去打听打听她喜欢吃什么,顺便带上点,有了身子吃总是最要紧的。”

如意有点发愣,不明白主子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贺夫人有喜是在春天,他仍然记得苏德音当时听他报来消息的样子。不,应当是一辈子也不会忘。那时候苏德音的身子已经好了很多,眼疾也有所好转,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却血色全无,竟又病了一大场,前前后后一个月才好。他的眼睛到如今已经基本能够看见,只不过有时还是会模糊,而且时不时会头疼。

而自那以后,西厢房这边的人多少明面上都不敢再提这件事,如意更是能不提就不提,生怕刺激了他。毕竟,他的身子实在经不起大喜大悲。

可今天,这突然是怎么了。

主动提起也就算了,还要送贺礼?

“再过些日子孩子就要临盆,那珠子是护身的。小孩子戴了好,修身养性。”

如意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发现他面容平静并无不妥,反而因为久病淡然了很多事情,也就放下心来。

“成,那我挑个好点的日子送过去。”

如意跟了他这么久,事到如今倘若再不明白他与贺景璋之间才是愚蠢。

其实他早就觉得主子和贺大人之间关系不平常,从很小的时候。但毕竟他们离得太近太要好了,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许多事和感情也就渐渐模糊起来。瞧在外人眼里只当是有缘,并没有其他违背伦常的关系。直到贺景璋远走离开,如意才慢慢咂摸这其中滋味。苏德音对贺景璋是恨的,开始他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一夜之间对自己的好兄弟产生那么大的恨意。后来他明白了,苏德音之所以恨,是因为他曾近满心期待的把自己的感情孤注一掷。

他把爱恨,全部押在了贺景璋身上。

如意摇摇头,轻轻把衣服披在早已疲累入眠的苏德音身上。

其实,他今天听到的消息就是关于贺景璋的,但现在还不能说。他不能确定这话是真是假,别的话可以乱说,唯独这个不行。倘若是假的,就没必要说。若是真的,他不敢预料,苏德音会是什么反应。

哎,他这主子,虽说性子清冷了点,其实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只是命不好。

苏德音是被吵醒的。

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见太阳升得很高,雨后的日光强的几近有些刺眼。他隐隐听到外面人声喧哗,丫鬟们的嬉笑声,还有鞭炮响起的声音。西厢房原本冷僻,如今竟也热闹起来,他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什么,整个人立时清醒了不少,连忙下床。

如意此时也急急忙忙赶了进来,脸上是一片溢出来的欣喜。

“主子,主子!”

“出什么事了,这么热闹?”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嘴角甚至都向上扬起。

“主子,”如意眼睛发亮,带着急迫说,“您猜谁回来了?”

“你不说我自己看。”苏德音失笑。他就知道如意这个家伙会激动成这样。

“是大少爷!大少爷回来了!”

“我出去看看。”苏德音也难得有些沉不住气,眼睛出奇的清明,倒是一扫这些天的病态。

“大少爷回来了,太好了!”

如意一边高兴地说着,一边给苏德音打理。

苏德音刚走到门前,门却自己开了。他抬起头,猛然对上一双温柔带笑的眼睛。

“大哥。”

他睁大了眼睛。

第九章

苏佑之就站在他面前,目光温柔,眼角含笑。

“德音,我回来了。”

“大哥,你回来了!”苏德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欣喜,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异。他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连忙拉着苏佑之的袖子,“哥你快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

苏佑之摸摸他的头发,这个动作十分宠溺,苏德音没在意,他只想好好的看看将近两年未见的大哥。

苏佑之还和原来一样,身材高大修长,他还没脱下战袍,隐隐能够看到肌肉的轮廓。他的相貌十分俊美,苏惟光与他相像,但他比苏惟光看起来更阳刚,眼尾狭长微微上挑,整个人因为多年征战沙场,有种被岁月洗涤打磨的成熟味道。

“大哥。”苏德音话一出口,便有种久违的心酸涌上心口。他还以为自己早已经不会心酸。

“德音,怎么瘦了这么多?”苏佑之端详着他,他以为自己的弟弟会一年比一年强健,却没料想消瘦的不成样子,整个人苍白的异样,秀丽的面容隐隐透着一丝艳。

“身子一直不大好,这几日已经好多了。”苏德音说。

“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呢,我在嘉陵城的时候,晚上做梦,总是梦见你小时候的样子,然后就想你过得好不好。”

“你长大了。”苏佑之说。

“哥。”苏惟光把头靠在苏佑之肩膀,“你回来了就好。听说你打了胜仗,有没有受伤。”想到“受伤”这两个字,他立马又想抬起头,苏佑之常年练武,反应灵敏,在察觉到他的想法后,伸出手又按着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哥,我怕扯到你的伤口。”苏德音解释道。

“哥知道,没事。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你别担心。”

“嗯,疼了你跟我说。”

“好。”苏佑之的手在他的肩头,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德音,我在塞外听见消息,说你的眼睛看不见了。今天一看,还好没事。”

可不是,看不见了。最近几日才好起来,也不过是一阵好一阵坏的。

苏德音冰雪心肠,也不轻易吐露痛苦和不安,可是一见到苏佑之,心中却一时间涌上无数委屈。他和苏佑之毕竟有血缘关系,尽管多年不见却格外相亲。

“哥,我听说边关战事向好,是不是已经要打完了?”

苏佑之身形一顿,微不可查。然后他笑了:“木安族精兵强将,又擅长骑射,拉锯至今取得如此成绩已是不易,又有骁骑大将军在外镇守,大获全胜指日可待。”

苏德音低垂眉眼,看不出表情。

苏佑之挑挑眉,注意到了他一瞬间变化的脸色。

“怎么,你不问问景璋的消息吗?”骁骑大将军就是贺景璋,苏佑之以为以两人素有的交情,苏德音一定会高兴的问东问西,没想到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听说他娶了妻。”

“是,再过两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

“你们两个……”

“哥,你去休息吧。晚上我们一起去院子里说话。”

苏佑之见他不愿多说也没勉强,点点头:“记得带上好酒。”微微带笑。

“那是自然。”

夜里两个人在月下独酌。

一张石桌,一壶酒。月光朦胧,洒满夜空。

苏佑之习惯性的像要揉揉苏德音的头发,看见他眼睛里亮亮的晶莹,察觉到那是泪水。

“怎么了这是?”他问。

苏德音的眼中有一点点转瞬即逝的破碎,他摇摇头:“今夜月光很好,别辜负了美景。哥,我敬你。”

两只玉白的酒杯一碰,发出“叮当”的清脆声音。

苏佑之看出他有心事,也不多问。

“我这次回来,一方面是因为皇上的密令。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你。”他的眼睛很温柔,轻轻看着苏德音。

“哥。”苏德音略微不解,脸色有些茫然。

“我担心你啊。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好,父亲他……底下人都是一个个看人眼色的,多少是疏忽你了。我听人说你身体不好,那些人恐怕照顾不到,连忙回来了。”

“哥,你是因为我……”

“别想太多。前线战事告一段落,我们就要大胜了。别的难以夸口,不过不出意外,木安族大概从此再难侵犯中原。”

“这就好。”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

“只是什么?”苏德音看见他表情,心下一沉。苏佑之不常露出这种表情,他看了心中很是诧异。

“你知道景璋他素来杀敌最是勇猛,半年前他重返边关,实在是给我朝吃了颗定心丸。有他在,木安族不敢轻举妄动。嘉陵城一战,他可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原本该大大加封他……”苏佑之细心的停下来,像是在暗示苏德音什么。

“他……受了重伤?”

苏佑之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终究不忍欺他。他的眼睛沉了沉,表情有种节制的隐痛。

“他……被木安族首领的毒箭射中,或许是肋骨,或许是心脏……”

空气中有种沉闷的滞涩,原本的月光也变得惨白,触目只觉得扎眼的很。

就是在这样的月光之下,苏德音的眼中竟明亮的渗人。他的眼中仿佛随时会有泪水流下来,然而没有。

嘴角甚至诡异的扯出一个微笑,他嗓音飘渺:“他活着吗。”

“德音。”苏佑之以为他会歇斯底里甚至是悲恸的大哭,然而苏德音的反应实在令他觉得诧异。甚至有些惶恐的悲哀。

“他……是死了吗?”苏德音直视他,语气突然天真如同孩童。

“德音,景璋他现在生死未卜,但只要有一线生机,朝廷都必会……德音!”苏佑之蓦地收了声,只看见鲜血从苏德音的掌心流出,他的指甲死死的扎进里面,本人却似乎并未察觉。

“你不要伤害自己!”苏佑之忍不住把他的脑袋抱在自己怀中,苏德音像是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很久很久,苏佑之以为他哭了。然而胸前的位置依旧干涸。

“他会死吗?”苏德音轻声说。

苏佑之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沉默的抱着他。

“哥。”

“我在。”

苏德音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破碎。明明什么都没说,那其中的绝望却是触目惊心。

苏佑之搂住他的肩膀。

“他会回来的。德音。”

夜里的风越来越凉。

苏德音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无声的摇头。

******

苏佑之在苏德音睡着之后才缓缓走出房屋,这些年苏德音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很清楚。世态凉薄,人心不足,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府邸之中有什么是料不到的。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足够坚韧,只要自己位极人臣一世忠良,那么总有一日,他能保他平安幸福。虽终其一生,他与他,都只能是兄弟。

他有时,其实是恨的。

恨又如何呢?

他的弟弟,全心全意信赖仰慕自己的弟弟,如果知道他的大哥竟对自己怀有这样的心思,又该是怎样的反应?

一世兄弟,不会有什么比这个更糟了。

苏佑之露出苦笑。

如果有可能,他是真的不想让德音知道那个人的事情。最好是瞒着他,瞒上一辈子。这样,他永远都会是他最重要的大哥。

可他终究是不忍心。

自己已是这样艰难,就更不忍心看他受苦。

他慢慢踱步到月光之下,就着苏德音的酒杯一饮而尽。

而在厢房内熟睡的苏德音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竟是一丝睡意也无。

第十章

如意自从家回来便觉得主子不太对。

因为太久没回家,大少爷又刚回来,想到兄弟二人许是有许多话要说,如意便自告奋勇的告假回家。没想到几日一过,回来时竟与离开前大有不同。

原本以为大少爷回来了,自己主子的心情会好些,至少整个人会比以往敞亮的多。没想到苏德音的脸色却依旧苍白,远远望去甚至有些绝望的冰冷。

不仅如此,一向温和体恤人的大少爷,似乎也和以往不同。表面上还是那样彬彬有礼,如意也说不上是哪里别扭,可感觉确实是不一样了。

这两兄弟,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如意这么一想,觉得有道理。亲兄弟明算账,哪有不吵架的,可是苏佑之自幼便极宠爱苏德音,此际更是成熟稳重,并无争吵之理啊。如意叹口气,把给苏德音刚煨好的药端进去。

“主子,喝药了。”

“搁着吧……咳咳”苏德音受不得凉,这几日大概是经了风寒,竟犯了旧疾,一时半会的咳也停不下来。

“主子。”如意怕他手不稳撒了药连忙去扶着,正巧碰在他手的伤处,苏德音微微蹙眉。

“主子你的手是……?”

“不小心弄破的。”苏德音习惯隐忍,多年来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掐手掌的毛病。其实那日的伤已有了愈合之势,却又生生被他抠出血来。

如意点点头,没再多问。

“我这两天眼睛时好时坏,有时候看不清楚东西,你要是在屋里了,就说一声。”

“嗳。”

如意拿了些药膏给他重新包扎。

以往这些事情苏德音总会觉得麻烦,今日却乖巧得很,只伸出手任他摆弄。

“真是可笑。”

他声音轻轻的,让如意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主子?”

苏德音却不说话了。

如意任命的给他包好,扶着他到床上躺着。

苏德音摁住他的手,示意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那日在宫中,我还在与他置气。”男子的唇角凄凉,“原以为……原以为……,其实……我那时早已经不恨他。”

如意懵懵懂懂的听着,觉得自己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只能点头。

苏德音好像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一般:“原本我想……我想……只要我的眼睛好了,我就原谅他,也原谅我自己。可是他……他却好像故意要让我欠他一样……我……我……”

一个我字,却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空气凝滞了半晌,苏德音自嘲般的笑了一声,然后说:“他这是要我欠他一辈子。”

如意动容,安慰般的拍了拍他的手。他知道有些话可能不该问,但是……

“贺大人他……”

苏德音听到这个姓氏,身子突然一抖,然后脸色苍白的看着他。

“中毒,加上致命伤。你觉得……他能活吗?”苏德音像是在发狠,又好像只是在等待着他的意见。

如意大恸,一时间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

“这……这……怎么会……”

昨夜的雨下的急了,庭院里一片狼藉,枝叶残破,落红凄伤。

苏德音盯着院里的那株梧桐,前尘往事尽数浮上心头。

曾有人在树下念: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只是那时他们都太年轻、太脆弱。天真的以为一首诗的缱绻便能锁住一生。

归根结底是爱错。

他就那么面无表情的盯着那棵树。满脸是泪。

******

又是一年年关将至,苏德音恍惚想起去年的那时候自己与那人置气。还是那桥,桥上落满雪。还是那院,院里写满他的一生。

那日大喜,贺景璋其实是来找过他的。

只是苏德音狠了心不见他。再见面时,就真的物是人非了。

前日里忽闻因听说贺景璋要回来,苏德音嘴上是硬的,心里却早已经欣喜的不成样子。他平日里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习惯了早睡,那一日,为了等贺景璋回来,竟生生熬了一个晚上。结果第二天起早,得知的却是他大婚的消息。

就是在那一刻,苏德音才发觉自己与贺景璋竟已如此远了。他们之间的隔膜,甚至已经不是一场大婚说的清的。

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伤便伤在太清醒。得又得的不彻底,放又放的不干净。他想过,倘若自己是个女子,生在官宦人家,必然是要非他不嫁的。贺景璋若是女儿家,也同样是非他不娶的。可是两个男人……他自己已经是孤苦,想来即便是后继无人也坦然了,只是贺景璋还这样年轻、前途无量,怎能轻易毁在他手上,人言可畏,他到底是怕的。退一万步,即便伦常允许,贺景璋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他却是旧病缠身身无长物,如何都匹配不得。并非他妄自菲薄,只是那人在他心里终究是太珍贵,所以总觉他值得更好的。

在心上,不在身旁。

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恍惚间他们还是两小无嫌怨的少年,摘过青梅骑过竹马,一树桃花落下就看见一整个光阴。流转再流转,终于淹没在岁月的洪流之中。少年薄似纸,轻似沙,终是经不起厮磨。

而如今,明月依旧,清水长流。

陌上少年已不复。

第十一章

这个年过得分外冷清。

这话说的其实不合时宜。就整个苏府来讲,依旧是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苏佑之多年戍边,军功赫赫,当朝天子也是赞许有加,过年便赏了许多东西,都是天下珍稀,同时加官进爵,把苏家一干人等尤其是苏母乐得合不拢嘴。

苏德音这厢却是冷清之至。

按理说,有苏佑之在,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门庭冷落。只是苏德音生来喜好清净,最受不得喧闹。苏佑之又是极了解他的。所以吃过团圆饭之后,苏佑之便赶着带他回屋,也算是两个人的新年。

说是两个人的新年,不过是烟火三两只,热酒温一壶。

苏德音却觉得这样亦是很好了。

到底是新年,不该露出别的表情的。这一点,他最是清楚不过。岂不知他越是这样刻意,越是让人觉得落寞。

“尝尝,新做的梅花酥。”苏佑之看他表情落落,给他夹了块点心。

“嗯。哥,别光顾着给我加东西,你也吃。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口水鸡丝了,边关想必吃不到,你也尝尝。”

苏佑之一愣,抬头看他。

苏德音微微一笑,笑意并不伤感。到让人觉得仿佛是真的在过新年似得。他点点头,把苏德音夹给自己的那一筷子菜吃的干干净净。

苏德音就是这样,看起来疏懒冷清,好像是什么都不在意的性子,其实什么都放在心上,就是一点点很细节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忘。

也正是因为如此,介怀的东西才会那么多。

苏佑之心底五味杂陈,一时间直直盯着苏德音。

“大哥,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不成?”

苏德音近日难得有笑脸,此时却同他开起了玩笑,苏佑之连忙道:“当然是有花。而且,”他眼眸深沉,“还长得很是俊秀呢。”

岂料苏德音却并未再与他打趣,而是放下了筷子。

“大哥,今天是除夕,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

“谁说我不开心了?”苏佑之挑了挑眉,眼神温柔。

“你的心思总是与我连在一处,”苏德音在他面前向来是直性子,有一便说一,此时也不费词,“自幼年起便是如此,如今也还是如此,对于这一点,德音是万分感激的。”

苏佑之听了这话直想打断他,岂料苏德音接着说:“兄弟之间本不言谢,我刚才那番话听起来或许生分了,但是这么多年,于情于理我都该说声谢。”

苏德音把温好的酒斟满,碰了碰苏佑之的杯子:“大哥,我敬你。”

“你也知道,我这身体天生孱弱,行动起来总是有些不方便的。即便是有姑娘肯嫁我我也是不肯娶的,自己一人也就罢了,何必再搭上一条人命。”

“左右,我看书写字、吃斋念佛终了一生,也并不费事。可是大哥,”苏德音看着他满眼认真,“你本就比我年长,早该娶妻的。我不想耽误你……”

苏佑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想说什么:“你想让我娶妻?”

“我只是觉得你到了娶妻的年龄,和你同岁的,我听如意讲孩子都好多岁了。你这样只顾着我……”还没说完自己先皱起了眉头,仿佛也觉得这话说的不漂亮,但他态度坦然,想来也是真心实意。

苏佑之听了他这番话,心中确有触动。一方面,他知道这个弟弟确实是念着他心中有他这个兄长的,可是另一方面,他也仅仅是把自己是当兄长。

“哥不着急。你别担心,我不娶妻也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还没找到喜欢的。”

“不知大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要通达诗书、姿容绝胜、细致体贴,心思……也要与我一处的。”

苏德音初不以为然,仔细咂摸却觉得苏佑之要求实在严苛。

“哥,”他忍不住抱怨,“你这样的要求,也太高了。悉数都能做到的女子,天底下恐怕没有几个。”

谁说没有呢。

苏佑之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你呢?”

我呢。

苏德音的脑海慢慢浮出一个人的模样。

身材颀长精健的男子,生来一副俊美逼人的好相貌,眼神深刻、嘴唇凉薄。他渊博有野心,曾是他年华里最意气风发最锐利精悍的少年。

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只是那人,现在怕是与他阴阳相隔了。

一阵钝痛袭上心头。

他原以为,这么多天,也该习惯了。

苏德音微微一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声道:“德音无所好,一生如此,终生不娶。”

今生今世若无缘再见,那么这少年往事,仅我一人也是要守住的。不然百年之后阴曹地府,如何说彼平生?

情深不易,不该辜负的。

苏德音笑着,眼底却有刻骨铭心的哀凉。

第十二章

来年春天来得竟也很快。

春节一过,万物复苏。

如意帮着苏德音打探消息,得到却与贺景璋的生死无关,而是莫霓裳。

他们的孩子出生了。

苏德音曾经在心里恨过,他恨贺景璋,恨莫霓裳,他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可是,孩子确实无辜。

孩子背负的,不过是一个家族的血脉和希望。而本就被世俗所困的他,又有什么资格鞭笞?倘若他还未沦落至如此地步,倘若他身体健康坚韧,也难保不会被人言压垮娶自己不爱的女子。事到如今,一切都显得这么苍白无力。

他,想去看看。

可是,他歪着头看镜子里自己苍白消瘦的模样,有些自嘲的笑了。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去看这孩子呢。

根本就没有理由。

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像那个人。是不是,长大后和那人一样,有狭长的眼角,风流深邃的眼神。

不知道。

苏德音已经好久没有做过梦了,即使是在梦里,他也从来没有梦见过贺景璋。魂魄不曾来入梦,原来说的是这个意思。一人若要在你生命中消失,那么你即便费尽心力去寻,也是寻不到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

桃花又要开。可是,你怎么还不回来?

苏德音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再痛了,他以为,分别日久,就当他从来没回来过,这样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只是午夜梦回,惊醒时还会那么痛。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又想起崔护的那首诗。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有时候他会想,要是他没有读过这首诗就好了。

要是,没和他读过这首诗就好了。

******

让苏德音不曾预料的,不,应当说让整个苏府都不曾预料的是,圣上竟然下旨来求亲。

不曾预料并不是因为皇帝下旨求亲,而是求亲的对象。

不是苏佑之,而是苏德音。

皇上亲自指婚,已是天大的恩典。甚至连对象是一向受人冷落的苏德音,也无人介意。趋炎附势,天下如此,怪不得人的。

“德音啊,没想到皇上对你如此看重,你莫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好意。”苏舜多年来冷落他,此时笑得讪讪的。

“你倒是有本事,明明就进宫一次,竟能让皇上这样看重。”大夫人在一旁插嘴道,语气很有些不冷不热的。

庶出的野种能够当皇上钦点的公主驸马,自己这个正室儿子的事却八字还没一撇,她自然不平衡。

这小子深居简出,平时阴郁孱弱,竟然有本事叫公主看上他,谁知道是使了什么法子,就像他那个下贱的娘……她每次看见这张漂亮的让人失语的脸孔,心中都会毫无征兆的升起一股恨意。

就连那张脸,都那么像。

苏德音语气温和:“德音确实不才,也不知道何以入了皇上的眼。”

“哼。现在倒是规规矩矩的,也不知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大夫人冷哼一声,慢慢又坐在了椅子上。

苏舜看了她一眼,这才噤了声。

“既然如此,你也好生准备准备,时候到了便进宫去吧。今日叫后厨做些好的,一起吃个团圆饭。”

“是,父亲。”苏德音毕恭毕敬,轻巧的掠过苏舜带了些欣喜和讨好的眼神。

如意在一旁候着,不出声。心里却知道苏德音不痛快,也未曾真心。他与人越是疏远,便愈会态度温柔妥帖。所以苏德音与他亲近,却常常使些性子。大概是无可遮掩,所以才格外坦然罢。如意想想倒也觉得主子有他的可爱之处,只是旁人不懂他的好。

“不过,”苏德音的眼睛扫过一干人等,又看向苏佑之,最后落在苏舜身上,“我与菁华公主交集甚少,也并未两厢情愿,因而不能入宫。还请父亲恕罪。”

如意刚舒的一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祖宗呀,多年郁结气也不是这么出的!

“你……你说什么?”

“德音不愿入宫做公主驸马。”声音仍是不卑不亢的温和。

苏舜面色通红,难言怒意,半天喘着气说不出一个字。

“孽障!”大夫人“哎呦”一声,连忙扶住老爷给他顺气,不忘煽风点火,“老爷别动气,小心伤身。”

“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抗旨可是重罪,这是要连累我们一家子啊……”

“理由!”苏舜拨开大夫人的手,冷峻的看着苏德音。

苏德音眼中的隐痛转瞬即逝,他的声音仍然是平静的:“大哥还未娶,我本无由先娶。虽然皇恩浩荡,但德音旧病缠身,恐怕不能照顾公主。关于此事,我会尽力向圣上禀明。”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饶是大夫人般刻薄也不免无话可说。

苏佑之只是看着他,眼神很深。仿佛不管他做什么决定,他都会支持。

“你若是进了宫,御医自然也是最好的,”苏舜像是想到什么,面色缓和了一些,“到时病治好了,自然可以在皇帝身边辅佐。想着你大哥的婚事,也倒是你有心了。”

“父亲。”苏德音微微皱眉,似乎不满他的说法,但他很快收敛,“德音恐怕不能为苏家广大门楣。况且,光宗耀祖靠的也不是……”

“父亲,”一直沉默不语的苏佑之开口,“你和母亲稍安勿躁,德音他年纪还小,能思虑到如此地步已是不易。不如先让我们攀谈一番,趋利避害,到时再做考虑也不迟。”

苏舜深知苏德音脾性,固执的近乎偏执。

就连这点,也那么像那个人……他恍恍惚惚想起什么,心中却涌上一阵愧意。

兄弟二人离开正堂,梨花这时候正开着。洁白的一大片,娇柔里透出些清丽来,清风拂来,倒也很是风雅。

兄弟俩在树下走了良久,苏德音先开口:“大哥,你不是有话要说?”

“也没什么,”苏佑之温柔道,“不过是想让你快些脱身。我看出你不喜欢,再坐下去只会更糟。”

“大哥懂我。”

苏德音好半晌冒出一句。

梨花有几朵落下来,苏德音伸手接住。

“菁华公主,我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他仿佛是一笑,“那时我眼疾加重,未曾亲眼看见她的容貌。不过听人说,确实是天人之姿。她那时,给过我一方手帕。”

“公主看上你了。”苏佑之道。

苏德音不答,微微一笑:“只是没料想到有今日。”

那日手帕被贺景璋拿走,估计已经被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也是在那日,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车轮滚滚而去,他以为是暂时分开。心里有千万的不甘与伤心,也只是握着手中的药包,相信来日方长。

然而如今……

苏佑之发现他最近似乎特别容易走神,笑起来也总是显得飘渺。

“你方才说,我未娶妻所以你未娶,这话是真是假?”

“大哥玲珑心思竟猜不出么?”苏德音道,“一半真、一半假。”

苏佑之沉默。

苏德音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收敛了笑意:“大哥还记得我那日对你说的话么?”

苏佑之点点头。终生不娶,他记得。

“德音平日读佛经,也吃斋,不打诳语的。”

“为何?”苏佑之问,突然有了情绪的波动。

“并无为何。”

苏佑之胸中痛楚,他突然有些悲,也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苏德音:“你是为了他。”

苏德音一怔。半晌,才点点头。

他仿佛很坦然似得,笑意凄楚:“是。是为了他。”

苏佑之喉咙梗塞:“你为他竟然……你……值得吗?”

“我没有别的办法。”苏德音声音很凉。

“倘若,”他的眼中仿佛有水光,“倘若他能回来,活着回来,莫说是公主,天下女子只要愿嫁我都是肯娶的。倘若……”

苏佑之胸中一阵酸涩,这结果他早该料到。那人,在他心中终究是最重要的。

苏德音猛地抬起头,日光照在他阴郁的眉眼上,那种冰凉化作坚定的决绝。

“不在意他娶妻生子,不在意他征战沙场,不在意他混迹官场,这些,我统统不在意,”苏德音一字一句,“只要他活着。”

“只要他活着,无论如何,我都守他一生。”

苏佑之心中震动。他自认对苏德音爱慕之情不比贺景璋少一毫半分,却不曾料到苏德音情深至此。换做是他,恐怕做不到像苏德音这样决绝。他也不想娶妻的,只是身为家中长子,背负太多无奈。他如今也不过是挨一日过一日,终有一天,或许会向这俗世妥协。

可是为了生死未卜的贺景璋,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得,苏佑之亦沉默。

可总要为这渺茫至极的希望,赌一把。

他懂苏德音的心情。

“大哥,我还是愿进宫的。”苏德音忽道。

苏佑之惊诧的看着他,一时间有些骇然。

“这么多年,说我心中不怨,是假。”

“那你……”

“到底是苏家人。我若违抗圣旨,到时倒霉的就不仅仅是一个苏德音。这点眼色,我还是有的。”苏德音的唇角缓缓展开一个苦笑。可是苏佑之又分明觉得他很轻松。

“何况……”他许是真的懒得在遮掩,“我势单力薄,消息也不灵通,进了宫若能得宠,想必总有法子套到他的生死……”他说完一个死字,脸色已然苍白。

“德音。”苏佑之再忍不住,直直的将苏德音拉进怀中,“你怎么这么傻……”

苏德音眼角酸涩,可他分明不曾落泪。

他就那么任贺景璋抱着,在那树梨花下站了好久。

******

苏德音最终答应进宫娶公主为妻,苏舜自然喜上眉梢,大夫人虽然仍冷言冷语但也收敛许多,只有苏佑之,一向温和的眼睛里有淡淡的哀。

整个王府都笼罩着一层喜气,说起得意的,当然少不了如意。

“我说什么来着,”得意喜洋洋的道,“主子是世间罕有的人物,就是娶妻,也自然要娶世间罕有的。这不,公主都要娶到手了!”

“胡说什么。”苏德音责怪他,声音却很温和。

“板上钉钉的事,何来胡说?主子莫要太谦虚了,咱们冷清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扬眉吐气一回,你便是骄纵些又有谁敢嚼舌头?”

“你呀。”苏德音语气有些无奈,他素来眉目冷淡,乍一看去,极有风骨。

“哼。春桃那几个小丫头平时没少串闲话,这几日倒是老实的不得了。”

“你看看你,”苏德音摇头,“才哪到哪呢,便张扬成这个样子。我看你也是平日太闲了。”

如意毕竟年纪小,听他如此说便调皮的笑了笑。

然后他仿佛想到什么,突然收敛了笑意,有点小心翼翼地凑到苏德音面前。

“又闯祸了?”苏德音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没……”感情我在您眼里就这么不中用啊,如意气鼓鼓的,“如意是有东西还给主子。”

“什么?”

“是这个……”如意从胸襟里掏出块布来,像是在推敲措辞,“上次的铜盒子你让我扔了去,里头都是宝贝,我哪敢扔,就都留着。前些日子家里缺银子,我便变卖了一两件……”

“卖便卖了,不碍事。”

“可是有一样东西,如意想着无论如何都还到主子手上。这样东西,如意担当不起……”他说着打开那块布料。

那是一块玉。

苏德音怔怔的看着那块通透翠绿的璧玉,好半晌失语。

他听见身体内那处小小裂缝轰然碎裂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他像是失去了知觉。

还是如意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失神,那声音里有点慌乱和焦急:“主子,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他冷淡的发问,苍白的手指才触到脸颊,便摸到了一片湿凉。

“主子……”如意嗫嚅着,他想说这块玉佩是不是贺大人给您的,想说他对您而言是不是很重要,想说主子你不要难过。

是重要的吧,是难过的吧。

所以才会这么悲伤。

苏德音手里握着那块玉佩,终于小声的哭了出来。

第十三章

四月,苏舜之子苏德音娶菁华公主楼景兰为妻。

盛大的婚礼,喧闹的人群。

进宫、拜堂。

有些眼熟的人,但大多数不曾见过。

交杯酒、红蜡烛、鸳鸯枕。

苏德音几乎是清醒的进了房中,他酒量其实不好,今日喝了许多,却到底没有大醉。

屋子里很静。

他慢慢踱步到公主面前,揭开新娘的盖头。

一张漂亮雪白的面孔,高高挽起的发丝乌黑发亮,眼神温柔而充满爱意。苏德音几乎是下意识的心口一痛,他脱口而出:“对不起。”

菁华公主倒是笑了,她的长相属于很俏皮的类型,笑起来格外讨人欢心。

“你我今日已成夫妻,你既是我夫君,何来道歉之说?”她微微笑着,两腮带着娇羞的红晕。

苏德音不忍看她纯真的脸庞。

“你是不是累了?”楼景兰道,“也对,应酬了一天,又是这样繁琐的礼数。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的……”她本是大胆豪爽的女子,到了心爱的男子面前,亦被打回原形露出小女儿的情态。

苏德音还是没有说话。

“是不是,你不喜欢……”

“不,”苏德音连忙打断她,“这婚礼很好,很盛大,我……很喜欢。”

“谁问你这个了,”菁华公主“咯咯”的笑了两声,笑声很是清脆动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从容的很,怎么今日倒这样紧张?”

不是紧张,是有愧。

“你别紧张,”女子容颜娇俏,仿佛是个小妹妹似得拉着他的手,“我们坐过去,喜烛还剩了许多。说说话罢。”

苏德音点点头,陪她坐过去。

女子的声音甜美中带点落寞:“其实我是见过你的,那时候你眼睛看不见,我怕你摔倒就扶了你一把,我还给过你一方手帕,你……是不是忘了?”

“我记得的。”苏德音道。

“女子该随夫家,今日喜宴本不该办在宫中,只是皇兄怕我住惯宫中,才破例要你入赘。你……会不会怪我?”

“我娘生前得宠,却是红颜薄命。她死后,父皇便极宠爱我……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哥哥姐姐们也让着我,就连四哥后来继位当了皇上,也还是待我如故的。”她说着,心里压抑着苦闷,“只是,我越是得的多就越是不幸福,大概是太轻易了……你说,我是不是很贪心?”

苏德音沉默着。这些问题,他并不想回答,也确实不知要如何回答才妥当。

“你不相信我。”楼景兰道。

“不是不相信,”苏德音轻声说,“是不知道说什么,你向我吐露真心自然是信任我,我却不知如何回报这份真心。”

楼景兰眼中一亮:“那你便讲讲你的故事。”

“我没有故事。”

“骗人,人人都有故事,怎么偏你没有?”

“我终日深居简出,不过种花看书,并没有公主喜欢的那些奇闻异事。”

“你呀你,看着安静,其实嘴也厉害的很,”女子仿佛有很多话要说,“我是个贪心的人,可今晚却很幸福……”

“真的,很幸福……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了……婚礼、如意郎君……”

菁华公主后来又说了很多话,苏德音便静静的听着。听着她的喜悦和惆怅,以及深宫二十年的寂寞与凄凉。

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

这样的年纪,该嫁给疼爱自己的男人的。虽然婚事是她提起的,苏德音却怨不起来……

也大概是因为,他们身世相似吧。

菁华公主说着说着便有些困倦,渐渐支撑不住在檀木桌上睡着。苏德音叹口气,将她抱上床,细心的盖好被子,看着她还有些稚嫩的睡颜心中升起一阵怜惜,心道,若你我是兄妹……

他摇摇头,也觉得有些睡意,便坐在旁边的雕花椅子上,靠着桌子睡了一整夜。

******

这一晚他梦到贺景璋。

梦里的贺景璋又回到少年时的模样,冷白面色,俊美的带了霸道味道。只有他知道,这个人在面对着自己的时候,是温柔而耐心的。会耍无赖,会不顾形象的和他吵嘴,甚至会抱住他撒娇。

后来他们年岁渐长,天各一方,贺景璋的眼里就多了他不懂的城府和深沉。其实仔细想想,他的那个贺景璋,始终都是记忆里的那个。

他记得有一年夏天,又或者是初秋,风流顽劣的少年拉着他的手逛夜市。他的身体从小就不好,苏舜虽然习惯冷落他,却从来不肯轻易叫他出府。那一晚,贺景璋偷偷溜进苏府,半骗半哄的带他出了府,把个如意急的团团转,倘不是发现夹在墙缝里的纸条,如意就真的惊动老爷了。

少年在闹市的灯火下笑盈盈的看着苏德音。

苏德音被他拉着跑了好长一段路,好不容易停下来便气喘吁吁的。

“你跑的也太慢了。”少年嘲讽他,眼神却非常的温柔。

那时的苏德音还没有学会不动声色,他微微恼怒的道:“谁叫你非要拉着我跑,本来我自己好好的。”

“那我下次不拉你……麻烦来两串糖葫芦,等等,一串换成糖人吧,”贺景璋一边掏出几个铜钱一边冲苏德音道,“下次你就自己爬墙出来,看不摔你一身泥!”

“幼稚!”苏德音脸颊微红,有点别扭的拿过贺景璋手里的糖葫芦,然后不动声色的舔一口。

“甜吗?”

苏德音还是别扭的点点头。

贺景璋便亮着眼睛笑。

“我就怕你觉得没梅花酥好吃。”贺景璋开心地说,伸出手指把苏德音发间的绒毛摘下来。

“挺……好吃的。”苏德音的意思是“比梅花酥不差甚至还要好吃”,贺景璋也不知怎么竟然懂他的别扭,眼角嘴角都是弯弯的。

一枚铜钱的糖葫芦哪里比得上精磨细做的点心,可他却分明觉得糖葫芦要好吃。即使这样别扭,也还是红着脸说“好吃”。

不过是因为他买给他。

“喏,这个也给你。”贺景璋把另一个糖人也递过来。

“啊……”苏德音茫然的接过来,“你不吃吗?”他还以为这人喜欢糖人才要换掉一个糖葫芦的。

“笨蛋,谁像你这么喜欢吃糖,小姑娘似的。”

苏德音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红着脸“咔嚓”咬掉了糖人的头。

“好吃吗?”贺景璋凑过来问,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这人怎么这么啰嗦?

苏德音看着已经比自己高不少的少年,发自内心的觉得他很麻烦。

“好不好吃你自己尝不就知道了……唔”

苏德音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呆住。

贺景璋舔舔嘴唇,眼角弯弯,温柔的在他耳边说:“好吃。”

“……”

“你不是让我尝吗?”

“……”

“甜甜的,好吃。”

“……”

“喂喂,别打人啊,小心掉了……喂,掉了,沾在衣服上很黏的苏德音!”

“谁让你……那样!”苏德音脸红的像夜市高挂的灯笼。

“哪样?”贺景璋拉长了调子,故意逗他。

“……”

“哪样?”贺景璋还不怕死的凑上去,却没料到苏德音突然侧过头来。两人一时间离得极近,双唇相触,贺景璋只觉得柔软。

苏德音像惊醒似得飞快和他分开。

贺景璋摸了摸自己嘴唇,温热的,好像还留着那人柔软的触感。

“这样……我们扯平了。”苏德音扭过头去,贺景璋只看见他通红的耳尖。

他又笑了。

******

苏德音从没来过夜市,这一次被贺景璋带过来,好好玩了一把。路边的小吃,像米线和烤玉米,羊杂汤和烧麦,鱼丸和虾饺,平时没吃到的通通吃了个遍。还买了个木雕的小玩意,拿在手里一边逛一边玩。

人声喧嚣,车如流水,云城自古繁华。

苏德音在人群中突然就不见了,贺景璋本来在拨弄旁边小摊上的风车和泥人,一回头身边却是空的。

他一下就慌了。

“德音,德音!苏德音——”他拨开人群一边走一边喊,高高挂起的灯笼和喧嚣的街市仿佛一下从他眼中消失,一时间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一个人。

“苏德音——”

然后他停住了脚步。

苏德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笑意盈盈的看着他。远处刚好有烟花升起,明亮的烟火照亮他清冷秀美的眼睛。

里面满满的都是温柔。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贺景璋的一颗心安定了。

“担心死我了,你乱跑什么呀。”贺景璋走进两步,带着点如释重负的口气说。

他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走到他旁边,仿佛离得近了眼前的这个人就会消失一样。

苏德音手里的糖葫芦已经吃完,他抱着一个纸做的东西,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

“孔明灯?”

“你看,”苏德音示意他看天上,“我看有好多人放这个,喜庆又好看,就想着也买一个来。”

贺景璋抬头一看,果然,深沉的夜幕之上明亮点点,泛着橙红色的光,上百个平常人家的梦。

这样美。

“听说,孔明灯可以许愿。”贺景璋说。

“我去找纸笔,一起放!”

“在这等着我,我去!”贺景璋把自己手里的泥人塞到他手里,飞快的去找纸笔。

苏德音低头看着那个做工粗劣的泥人,又摸了摸自己怀里揣着的那个,微微笑着。

这个人呀。

傻子,许不许愿又有什么关系。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呀。

无论我在哪,你都能找的到我。

这样已经很好了呀。

第十四章

无论我在哪,你都能找的到我。

这样已经很好了呀。

天边隐隐泛白,苏德音慢慢从越来越模糊的梦境中睁开眼睛。

这一年来他从未入他梦中,唯一一次,竟是他大婚之夜。

苏德音只觉得讽刺。

他们之间总是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终究是无缘相伴终生。

却还要纠缠。

只是,苏德音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色,只要那人还活着,他认了。

他逐渐清醒,才看见菁华公主已经从床榻上起身,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公主,你醒了?”他放柔了声音,倒了杯水,“起来喝点水吧。”

“你刚才在想什么?”

楼景兰静静问,回想这个人刚才眼中的温柔和无奈,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又觉得他这样悲凉,这样孤立无援心如死灰。

苏德音怔了一下,很快又微笑说:“许是刚睡醒,一时间有些出神。”

“是吗?”

“我何必要欺瞒公主,公主多虑了。”

“可是,”楼景兰有些犹豫,还是说出口,“你的样子,很伤心。我还以为你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没有,公主放心。”

怎么会是噩梦呢。

可他,却宁愿是噩梦。

“昨天睡得好吗?”

楼景兰点点头,俏皮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你在身边,格外安稳呢。”

“德音惭愧。”苏德音轻声说。

“你看,”菁华公主却没接话,而是指着外面升起的太阳说,“晴天呢,真是个好天气。”

是啊,晴天呢。

“该去拜见父亲母亲,你待我梳妆完备,便与你一同回府。”

苏德音颔首,眼中一片淡漠。

不知为何,他心底总觉得不详。

******

“景兰拜见父亲母亲。”千金之体的公主殿下端着茶水,礼数周全的向苏舜和罗之华敬茶。

“公主请起,你能嫁入我们府中已是我们苏家的福气。”苏老爷道。

“都说公主容貌美丽端庄,今日一见,果然风姿过人。瞧瞧这模样,真是烧了高香才娶到这样如意的人。”大夫人忙不迭地说,笑着看着菁华公主。

“母亲过奖了。我既已嫁入苏家,自然要处处为苏家顾虑,若日后有何不妥,还请母亲指点一二。”

“果真懂事。”大夫人笑着点头。

“只有一事,景兰不得不向二老坦白。景兰幼时生过一场大病,久不见好,御医诊治亦不管用处,便请了苗疆的巫师,那巫师治好我的病,却也为我参了命格。说我未满十八前,不可与夫君圆房,否则便招致不详”楼景兰有些羞涩道,“因此……,这一两年内,景兰恐怕不能为苏家添丁进口,实在惭愧。”

苏老爷和苏夫人听了先是一愣,随即了然。

“公主年纪还小,”苏舜慈爱的笑着,“此事不急,不急。”

“可不是,公主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不急。”

苏德音有些惊异,心中却十分感动她善解人意。

这女子,当真聪慧。

菁华公主大概也知道苏德音此际心神并不在她身上,并不愿强求。既然姻缘已成,来日方长。她的日子长得很,总有一日,会叫苏德音爱上她的。

只是她并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或许很容易,忘记也可能很简单。然而像苏德音那般用性命和整个年华去爱的人,却太少。

而这一份近乎病态的执念,经年已过,不曾消减。

菁华公主从未住过皇室宫殿以外的地方,寥寥几次出宫也是随先帝微服出访,随从浩荡。她对苏府十分好奇,便拉着苏德音想要到处转转。

苏舜早就叫人重新修整了苏德音所在的院落,另造别院,又新添了许多随从,如意平时最注重打理苏德音的那些花草,修饰的极为精致漂亮,楼景兰看了便欢喜的很。

“这些花种的真是好看,虽然也是家养,却比皇宫里那些不知多了多少灵气。”楼景兰扶住一枝芍药,细细地赏玩。

“可不是,”如意忍不住在一旁插嘴道,“这都是少爷亲种的呢。”语气很有些得意,收到苏德音的眼神才猛地收了声。

“府里的哪里比的上宫中,公主是见惯了名花,偶尔看见这样的平常花草,一时觉得新奇罢了。”苏德音微微一笑。

“这些,都是你种的?”楼景兰惊奇道。

“是。”

“公主要是喜欢,宫中也可以种下的。”苏德音站在一株桃树下,有桃花落下来便伸手接住。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中有淡淡怅惘。即便如此,他苍白的面孔依旧清俊,狭长的眼尾竟有种奇异的艳。

菁华公主不由的看痴了。

于是捉住他的手臂,眼睛里都是倾慕,道:“我就知道,我看上的人,错不了。”

苏德音笑笑,随意掠开了眼睛。

然后他的眼睛便像钉住了一般,死死的盯住前方,身子不住的抖动。

本来苍白的脸颊更是无一丝血色。

有那么一瞬间,楼景兰以为他会突然死去。

她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看见不远处的桥上站着一个人。

身形颀长,眼神漆黑。

那人是贺景璋。

第十五章

苏德音就那样站在原地,好久好久没有动作。

菁华公主若有所思,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看苏德音急速的咳起来,竟生生的吐出一口血。

“少爷!”如意飞快的递过一方手帕,他对少爷的身体最是了解,平素早习惯在身旁备着这些。

菁华公主一时被他的反应惊住,半晌才想起来给他顺气。

“相公你……”

苏德音依旧怔怔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大笑出声。那笑声急切而仓促,悲凉的令人心寒。

他的笑声逐渐变得更急促,竟又不受控制的咳起来。

身旁的人一时被他骇住,不知如何动作。

桥上的人这时缓缓走过来,旁人都自动的让出一条道来。

“贺大人……”如意喃喃。

贺景璋停在苏德音面前,伸手扶住他,然后一只手猛地板起苏德音的下巴,深深望到他的眼睛里去。

他的力道那样大,几乎要把苏德音整个人嵌到身体里。

苏德音发现他的身体竟然也在微微颤抖。

贺景璋风尘仆仆,伤痕未愈。

“苏德音。”他的声音冰冷。

苏德音的露出个苍白的微笑,唇边血迹未干,凄艳异常。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贺景璋一字一句地说,语气中有极力压抑的愤怒和隐痛。

苏德音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可他已经没有精力了。

他用另一只细长的手抚上贺景璋的脸颊,又笑又哭,这才把一直压在心底的那句话说出来。

他的手指抚摸着贺景璋的嘴唇,声音那样缥缈。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然后昏睡过去。

贺景璋咬紧了嘴唇,眼神冰冷的扫过楼景兰,然后抱起苏德音。走着走着,突然脚步一顿,恍然想起那树桃花是苏德音为他种的。

一晃,已经十多年。

******

苏德音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上很不舒服,他想起身却动不了,这才睁开眼睛,只见贺景璋正紧紧抱着他,把他牢牢锁在怀里。

苏德音只觉得这是梦。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次又一次的描摹贺景璋的五官,仿佛它们不是真的一样,每停在一处都要细细的触摸,然而他的动作又那样轻,生怕吵醒这个人。

这个人只有在睡梦的时候,像这样,才完完全全的属于他。

这个人只要一睁开眼睛,总是那么霸道,有野心。这样温存的时刻仿佛是偷来的,苏德音知道,一旦他醒来,他们终究只是两条路上的人。

他心中心酸不已,却又忍不住微笑起来。

老天待我不薄,终于把你还给我了。

你还活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庆幸了。

苏德音抚摸着他脸上还未痊愈的伤痕,他知道,这个男人身上还有无数处更严重更惊骇的伤,他一定是拼了命才活下来,他一定是艰辛无比的走到了今天。

才能出现在他面前。

你活着。你活着。你活着。苏德音默念了不知多少遍,眼神从未如此温柔过。

他忍不住凑近了贺景璋愈发成熟的面孔,轻轻吻上他的下巴。

我已是有罪之身,今生难以洗涤,那便死不瞑目吧。

他刚刚触碰到男人的肌肤,形势突变,贺景璋猛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眼神清醒。

“贺景璋你……”他有些慌乱的想要逃开,男人却不给他机会,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蛮横的堵住他的唇。

他几乎是有些绝望而暴戾的吻着他,不顾一切的侵占着苏德音的唇舌,逼得苏德音忍不住叫出声音。

两个人都从这久违的亲吻中尝到悲凉。

半晌,贺景璋松开他,苏德音从他暗沉沉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令人心惊的疯狂。他刚要做出反应,贺景璋已经低下头啃咬着他的脖颈,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温柔,苏德音几乎能感觉到那种深刻的恨意。

谁不恨呢。

“不……”当贺景璋的手指灵活的钻进他的胸口时,苏德音猛然清醒过来。

贺景璋带着茧的手指轻轻揉弄他的欲望,含着他的耳垂轻声说:“她碰你没有。”

“没有……呀啊”苏德音张口,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充满媚意立刻紧紧的闭上。

“碰了吗。”贺景璋似乎是在求解,吻他的耳朵、眼睛、鼻子、锁骨、乳珠,不满意似得轻轻搔弄着,直到苏德音忍不住叫出声才自言自语道:“不像是碰过。”

“你……够了没有!”苏德音微喘,猛一使力推开了他。

谁料贺景璋突然拉住他的手,整个把他抱在怀里,紧紧地。

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脆弱犹如孩童。

他的嘴唇贴着苏德音的耳朵,语气是那样疲倦而霸道:“谁都不能碰你,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只有我能。”

苏德音本来还想说什么,眼眶不知怎么就酸了。

“德音,我很想你。”贺景璋将头埋在他的脖颈处,声音很轻。

苏德音不再挣扎。

他想回应一声,想说我也是,可是他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他努力的,想把那些不合时宜的泪水收回去,在男人的肩膀上拼命的看着床顶绣上的鸳鸯,可即便如此他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

他没能成功。

贺景璋感觉到他在拼命点头,低下头轻轻吻了吻苏德音的额头。

“你真的还活着。”良久,贺景璋听见苏德音说。

“是,我还活着。”他搂紧了苏德音。

我还活着。

德音。

第十六章

幼年的苏德音有个从未言说的愿望。

他那时候孤僻、清冷,整个人都像是披着一层冰。旁的人都觉得这个冰雪样的小少爷难以亲近,只有贺景璋,既不怕他摆脸色,也不怕他冷落,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跟在他身边。

一开始苏德音还嫌他烦,也不理他。时间长了,却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人,只要自己需要,就总会在他身边。

他许是天生凉薄的人,在贺景璋面前却温柔的仿佛变了一个人。年岁渐长,母亲早亡,他越发的不快乐。眼中总有那样凄艳的阴郁,几乎是衰草连天般哀冷。只有这个人在身边的时候,心中才能够得到些许安慰。

流年错落,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贺景璋成了他的光。

说来其实非常可笑。这世上原本没有救世主,谁又做的了谁的浮木。所谓情爱,不过幻觉。苏德音偏生不,贺景璋对于他而言就是那个真真实实存在的信仰。他这样心甘情愿的做他的信徒。

从总角少年再到风流公子,他们之间光影交错,命运弄人,他却始终这样的固执。固执到即使天涯海角寻不到他消息,也要守他一生。一生这样长,又这样短,他还这样年轻,可是年轻也会过去。

百年之后,谁还会记得他苏德音爱的男人叫贺景璋?

不会有。

他们都这样渺小,即便是寻常夫妻又有几人死生契阔,白首不离?

贺景璋便是他今生今世最大的一场幻觉。

求而不得,终成镜花水月的念想。

苏德音在睡梦中抱紧贺景璋。

他知道,再睁开眼睛,自己不会属于他,他也不会属于自己。

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

苏德音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他的睫毛在阳光下眨了眨,如同蝶翅般轻盈的睁开,有种破碎的美丽。

他恍然的看着前方,面前浮现出一张俏丽明艳的脸孔。

“公主。”他立刻从床榻上起身,原本还有些迷糊的头脑瞬间清醒。与此同时,心却在迅速下沉。

昨日种种,竟是梦。

他的唇角泛上一丝苦笑。

“你醒了,太好了,”菁华公主穿一身素白的衣裳,上面绣了大朵的鸳鸯,整个人有种娇弱的憔悴,她的语气却非常兴奋,“你终于醒了。”

“我……”苏德音想吐出一个字,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的厉害。

菁华公主突然扑到他身上,声音闷闷的:“你吓死我了。好端端的,怎么还吐血了。”

“劳你挂心了。”苏德音声音很轻,他身体本来单薄,又经历这样的大喜大悲,一时之间还有些虚弱。

“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公主紧紧捉着他的前襟,生怕一不留神眼前的人会消失。苏德音点点头,不再说话。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不在焉,菁华公主道:“你在找什么?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

菁华公主突然想起苏德音与那人的亲密情态,脸色大变,一时间也是沉默。

“你和贺将军的关系……真好啊……”菁华公主神色不甘而怅惘。

“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所以将对方视做性命。公主我……”

“是吗?”菁华公主笑得有些古怪,“只是因为一起长大?只是这样……你却为了他吐血,还像这样……卧床三日……”

苏德音一怔,他竟卧床三日。那么那些,并不是梦么。

“他守着你三天,不叫任何人接近,包括我,”菁华公主道,笑容里有些嘲讽,“不叫任何人见你,亲自守着,我要进来,你猜他说什么?”

苏德音沉默。

菁华公主接着道:“他说‘公主身体娇贵,不宜劳神。他会照顾你妥当。’真是可笑,我楼景兰的人何时也轮得到他说三道四,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言语之间尽是不甘的愤懑。

她也不过只是个小姑娘,还那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怎么忍的下这口气。

苏德音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他去了哪里?”贺景璋会离开,必定是有事缠身不得不离开。

楼景兰仓促的笑了一声:“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不过派人告诉皇兄,曾经镇守边关的骁骑将军绝处逢生,他之所以多日不见,或许是已经通敌叛国。不然那么多将士,为何独独他活了下来!”

“公主!”

“他为什么不去死!”楼景兰形象全无,大声喊道,“为什么!我不过是想嫁给你,为什么他还要抢走你!”

苏德音心中已是十分震惊,他看着菁华公主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孔,强行镇定下来。

“我就是告诉皇兄他还活着,”楼景兰叫道,“是我让皇兄下令召他回宫的,不然……不然……”

她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不然我都见不到你,他看得那么严,还派人守着。他根本不在乎我是公主!这样狂放的人,难怪皇兄早就想除掉他!”

“你说什么!”苏德音脸色苍白的睁大眼睛。

“他不过是比我早认识你,”菁华公主笑得有些凄凉,“你都和我结婚了呀……怎么能因为看见他便吐血了呢……你平时,明明连笑都很少的……”

她的眼泪掉下来。

“如果不是他突然回来,你准备瞒我多久呢?”

苏德音一语不发,身子颤抖着,他的后背一阵阵的发冷。

他想到自己那日在宫中突然遇到楼景兰,那里明明是禁止宫中女眷出入的,因为宫规严格就是皇室也不可介入,楼景兰却碰巧在哪里,碰巧遇见他……他想起突然从天而降的圣旨不是指婚给苏佑之而是他苏德音……

“你早就知道。”苏德音轻声说。

他的语气那样平常,既没有被欺骗的愤怒,也没有被拆穿的恼火,仿佛她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陌路人。

“对!”楼景兰突然大声说,她已经懒得再掩藏任何情绪,“我早就知道!从那天他抢走我手帕的时候,我就知道!”

“可是,”她带着哭腔,“我喜欢你啊……他那样的人,再厉害……也不能给你一个家啊……我又有什么不如他?”

苏德音只觉得极度疲惫。

那晚与菁华公主秉烛夜游的交谈竟仿佛是一场笑话。原本单纯无害的少女,心中竟然是这样的念头。

他这样累,万念俱灰而不愿再说一个字。

“他会如何?”

良久,苏德音问。

“皇兄对他猜忌已久……即便不是我……”菁华公主仓促一笑,“本来我想和你好好说话的,这样……你是不是更讨厌我了……?”

是了。杯酒释兵权,自古以来功高震主是怎样的后果,他再清楚不过了。皇上若是想要除掉贺景璋,仅这一条,便可让他从保家卫国的英雄变为妄图谋反的佞臣。苏德音咬紧嘴唇:“我要进宫。”

“你就这么担心他?”菁华公主笑意凄楚,但接着她话锋一转,竟是极度的狠厉,“我不会让你去找他的!你休想再见到他!”

“公主!”苏德音闭了闭眼睛,“让我进宫,我可以和你交换。”

“交换什么?你以为……我稀罕的是什么?”

“一命抵一命,用我的命,换他的命。”苏德音在楼景兰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从胸口拿出那把铜质的刀子,眼神空洞。

第十七章

站在乾德殿的时候,贺景璋心中觉得久违。

他本来,也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站在这个地方,更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与当朝天子对峙至此。

“好久不见,不知爱卿是否别来无恙?”皇帝看不出表情,似乎是极热络地询问着贺景璋。

“多亏圣上垂青,才有幸苟活至今。”贺景璋语气极淡,他似乎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大事面前总有临危不乱的本领。他是城府极深的人,多年在朝堂和疆场厮杀,骨子里野性狷狂从未被消磨。

皇帝眼神一暗:“爱卿这是在抱怨朕未能救你脱困?”

“臣惶恐。”贺景璋嘴上说着这样尊敬的话,眼神却毫不弱势的直视当朝天子。

“哦?”皇帝眯起眼睛,“爱卿绝处逢生,不先向宫中禀报是怕朕会亏待了你?……竟然跑到苏府去,像什么样子!”

贺景璋道:“多亏您嘱咐班猛射的那一箭,臣才有幸见到心爱之人另娶他人。”他神色如常,近看瞳孔却深黑无比。

皇帝面色突变,半晌又笑出声来,语气突然极度阴毒:“却没想到你竟能活着回来。”

“我以为圣上只是为人狠毒了些,”贺景璋语气极低,“却没想到还有强人所难的喜好。”

皇帝狂笑出声:“朕又没有逼他娶景兰!是他自己愿意的。怎么,见不得自己的心上人喜欢女人,还是说……见不得他娶自己的亲妹妹?”

贺景璋的眼神蓦地阴鸷,捏紧了拳头。

“怎么,被我说中了?”

贺景璋毫无惧意,摸了摸自己右脸,那里有一条尚未愈合的疤痕,正是拜眼前这人所赐。任谁也不会想到,儒雅的当朝天子竟能残杀手足。

“臣也十分好奇,圣上之所以让班猛下那样的狠手,是怕臣回来抢了圣上的位子,还是圣上怕……落个杀兄的千古罪名?”

皇帝暴怒的扫掉面前的奏折:“放肆!”

贺景璋盯住皇帝恼羞成怒的脸孔:“我自诩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从未有过夺位之心,可惜圣上却一再逼我,先逼我和莫家结亲,以便牵制苏家和周家。后来,又以德音性命相要逼我出战……现在,你竟又逼他娶楼景兰。”

贺景璋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楼景钊,你不该动他!”

皇帝竟然微微一笑:“我若是真的不顾你情面,当初便不该治好他的眼疾。你知道,折磨人我有的是办法。”

“宫大人恐怕也不知一往情深的皇帝竟然使得出这样的手段。”贺景璋眯了眯眼睛。

皇帝果然脸色一沉。

“早知今日,就该在知道你身份的时候杀了你。”

皇帝顿了顿:“就像当年弄死你那个狐媚的娘。”

话还未说完尽,贺景璋已拔剑出鞘。

剑刃在距离喉咙一寸的地方停住。

贺景璋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滔天恨意。

“有本事杀了我。”楼景钊冷汗岑岑,却仍是不依不饶。

门突然开了。

贺景璋的剑仍指在楼景钊的脖颈。

乾德殿仿佛突然寂静了。

皇帝听见自己的小妹妹颤抖着,问:“皇兄,他刚刚……说的是真的么?”

第十八章

一切的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贺景璋十三岁之前一直是快意少年,他狷狂跳脱、姿态风流,与天下各色人等交游。他家世一流,才华一流。整个云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是少年神童,虽然年少却与官场早有渊源。他为人通达,深谙官场为人之道,在整个贵族子弟圈中如鱼得水,就是皇室的阿哥,有的都要让他三分。

这大概是天性使然。

但他其实厌恶官场的肮脏黑暗,也觉得逢场作戏令人作呕。但他是贺家最骄傲的儿子,他的身份和血统不容许他有丝毫任性。久而久之,他的心逐渐坚硬。他没有弱点,强者是不能有弱点的。

他唯一的弱点,就是苏德音。

那个人太干净、太美好,冰雪一样的漂亮,那是几乎不能让人直视的美丽,夹杂着一点点破碎,他本人并不自知,却偏偏有着惊心动魄的艳色。

那样苍白的甚至透明的面孔,至情至性的品格。

少年的贺景璋爱上苏德音,实在是有太多原因。

然而他却几乎没有问过自己。

他做事的目的性从来都很强,也不允许自己肆意。只有对于苏德音,几乎是本能的靠近和保护。等他渐通人事,才明白那种占有的感情,已经深入骨髓、不可自拔。

无论如何不能让出手的,就只有牢牢握在手中。

他以为,他们会有完整的爱情。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听见贺文渊和何素琴的谈话。

那日是科举放榜的日子,他兴冲冲跑回家想告诉父母自己及第的好消息,却没料想到迎来他的不是一次褒奖,而是一场晴天霹雳。

原来他并不是贺文渊的亲生儿子,真正的身份竟是难以启齿的。

“今日我接到蒋芸的密信,说景璋考取了进士。”

“老爷,这……”

“这正是我所担忧的。景璋他天资聪颖,生来压人一等,如今更是锋芒毕露。多年来我之所以对他的顽劣不管不顾,就是为了稍稍压制他的野心。没想到……”

“老爷,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我们抉择不了。”

“哎,”贺文渊沉沉叹气,“到底是皇家的血脉……瞒是瞒不住的……他的性子是那么像先帝……”

什么……意思?

什么叫皇家血脉?谁……像先帝?

他们……在说谁……?

贺景璋在门边茫然了,他不知道自己听见的是什么,只剩下一颗心砰砰的跳,冷汗已经完全湿了后背。

里面的谈话还在继续。

“即使他不考取进士,总有一天他自己也会察觉,老爷……我们尽力了……”

“我曾答应先帝护着孩子一世周全,不让他搅进党争的浑水,我……”

“老爷,你……是不是忘不了倪芊墨?”

“胡说什么?!”

倪芊墨。

贺景璋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景璋虽然是先帝的皇子,可……也是芊墨的孩子……如果不是当年她进了宫,你怎么会娶我呢。你一直……”

贺文渊沉默了一下:“这么多年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你应当记着,景璋他首先是个皇子。只是……我护他在我羽翼下成长,却不知还能再护多少年……”

贺景璋离开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他竟是宫中出生即夭折的六皇子,原来他的生母竟是已逝贵妃倪芊墨,原来,他以为的十几年的幸福竟是虚假的谎言……

贺景璋仰头大笑,眼泪终于流下来。

他用两年的时间弄清楚倪贵妃的真实死因,不是病逝,而是生生被扼死的!

从那天起,他发誓他要报仇……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就变了吧,也是在那个时候,苏德音真真正正开始和他疏远了……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果真,这就是报应。

……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在乾德殿响起,贺景璋看见楼景兰抽出匕首就要向楼景钊刺去!

“公主!”

贺景璋生生握住那逼近的刀刃,掌心瞬间有鲜血顺着匕首流下来,菁华公主大骇着松开手,神色疯狂。

“你杀了我娘!是你杀了我娘!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她的泪水流下来,大大的眼睛里全部是仇恨。

“公主……”

贺景璋避免她发狂,紧紧抱住她。

“我杀了你!!”楼景兰的身体软下来,难以置信的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因受到过度的刺激,竟然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贺景璋抬头看着竭力支撑的当朝天子。

他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圣上,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今日我不是不能动手,而是,我不能让你死的这么痛快。”

楼景钊冷冷的看着他。

贺景璋走出两步又回头。

他说:“这不过是开始,皇兄。”

第十九章

苏德音又做了噩梦。

以往他的梦虽然令人恐惧,可大抵与现实无关。而这一次,他却梦到了现实中最怕的事。

他梦见贺景璋的死。

万箭穿心,血肉模糊。他声嘶力竭的抱着男人,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嚎,最后连连吐血,怀中的男人却始终不曾醒过来。

然后他就醒了过来。

这样,睡是再睡不着的了。如意还在外屋睡着,苏德音披上件素白的衣裳,轻手轻脚的推门出去。

真是荒谬。

他难以置信,这么短短两天内竟会经历这样多的变故。先是他娶了公主,紧接着贺景璋回来,今天白天又得到公主突然晕倒在宫内修养的消息。他在月光下惨然一笑,山雨欲来风满楼,躲不过的终于是躲不过。

朝堂之上,必将要掀起腥风血雨了。

他有些虚弱的走到桃树下,却发现石桌旁已经有人长身玉立。

那人像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回过身来。

苏德音有些怔怔的看着这张脸,历经风雨的面容深刻坚韧,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仔细看他的眼睛,甚至能感到不寒而栗的冷血。

那双幽深的不见底的眼睛,不能让人看到与过往有任何关系的东西。

不复少年。

他爱的男人啊。

贺景璋看他也不说话,就只是缓慢的朝他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简单的动作,贺景璋却觉得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德音。”他拥他入怀。

“发生什么了。”苏德音把头埋在他怀里,却又伸出手抚在他脸颊。

贺景璋沉默,然后轻声说:“我不想再对你有任何隐瞒。无论我说什么,都不希望你受伤。”

苏德音一顿,道:“好。”

“我……其实并非贺家人。”

“……”

“我生母,是已故的倪贵妃,倪芊墨。”贺景璋说完,发现自己心里的那一丝疼痛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或许真的是时间太久了罢。

“……”

苏德音许久没有抬起头来,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表。

“你不惊讶吗?”

“惊讶,当然惊讶,”苏德音痛苦的紧闭眼睛,他终于知道那种不详来自何处,“我猜了一万种,竟没料到,你居然是这样的身份。”

“我娘,是被楼景钊害死的。”贺景璋冷静的语气如此平白,就仿佛是在叙述一个真相。

苏德音听着他那冰冷的语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竟娶了他的亲妹妹。

苏德音心中一阵刺痛。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苏德音艰涩开口。

“很久之前。”

“你要继续和他斗?”

贺景璋似乎是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他害死我娘,三番两次置我于死地。我就该坐以待毙?”

苏德音轻轻推开他。

“你要怎样?”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贺景璋察觉到他的意图,有些残忍的死死把他摁在怀中,“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娶莫霓裳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贺景璋没料到他会突然这样问,还是点了点头。楼景钊威胁他在先,可他也是为了将计就计。表面上是为了帮楼景钊牵制朝堂的三股力量,实则是为了与莫家结盟。莫家看重他的野心和心机,也是为了有朝一日成功上位。

苏德音似有若无的一笑,笑意却未曾到达眼睛。他原以为他是身不由己,没想到竟是为了复仇大计。

“你……可生我的气?”

苏德音不语,半静静看着他,轻声道:“我娶楼景兰,其实在你意料之中,对吗?”

他的眼中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悲哀,安静的仿佛一片死海。

贺景璋的眼中有一丝波动,却没有说话。

苏德音“呵”一声,固执而沉默的推开他。

“我是逼不得已的,德音。”贺景璋又一次搂住他,“你信我。”

他的话如同他们的拥抱,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意义。

苏德音这一次没有动,只是安静的任他抱着。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笑,甚至是荒谬。这一生,真是荒谬。

贺景璋得不到他的回应,试图扳起他的下巴望进他的眼里,苏德音平素最反感这样,此刻却顺从的抬起头。

他也直视着贺景璋的眼睛。

苏德音轻声说:“楼景兰是你亲妹妹。”你的亲妹妹,你亲手,让我娶了你的亲妹妹。

贺景璋的神色一瞬间闪过痛苦,但很快过去。

“景兰真心爱你。如此,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愿。”

苏德音还是没有说话。

贺景璋慌忙的去看他。

月光下,苏德音眼神安静,那双清冷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他的脸色异常惨白,整个人在夜晚有种失去灵魂的空洞。

贺景璋深知苏德音爱他。

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会失去他。

“德音,等这一切结束,跟我走吧。”

“会很久吗。”苏德音轻声说。

“不会很久的,很快就会结束的。跟我走好吗?我们隐居到任何你喜欢的地方,然后在一起生活,好吗?”

苏德音不敢再相信他的任何话。

如果他成功了,也不过是另一个楼景钊,不是吗?

他觉得非常疲惫。

这个他爱了一生的男人,仿佛就是突然之间,如此陌生。

苏德音感觉到心脏的某个位置永远都不会再痛了。毕竟,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他任由贺景璋抱紧他。

“好啊。”他回答。

苏德音的眼睛静静看着头顶开到荼蘼的桃花。

这样娇艳又脆弱的花,经不起攀折。

他有种直觉,桃花快要落了。

就要落了。

第二十章

月光下,贺景璋与苏德音静静的相拥着。

而不远处的苏佑之看着这相拥的两人,目光中是无尽的哀恻和悲悯。

开到荼蘼花事了。

仿佛人的一生总会遇见另一个人,然后开始一场劫难。

有时花好月圆,有时同归于尽。

这便是情。

******

翌日贺景璋离开,重以朝廷命官之身上朝觐见,他这些年大肆扶持党羽,人脉已是盘根错节,如今又有莫家和五皇子楼景裕与他结盟,朝堂之上竟也与一国之君分庭抗礼。

丞相左光先道:“贺将军立下汗马功劳,如今死里逃生,实在可喜可贺。”客气地向贺景璋拱手。

左光先平日为人极为谨慎,一向不肯明确表态,如今这样倾向贺景璋,众人不禁哗然。

楼景钊微笑:“爱卿重回朝堂,朕甚是欣慰。左爱卿说的不错,确实可喜可贺,该重重的赏。”

贺景璋道:“为国捐躯本是微臣本职所在,能有今日不过侥幸,不敢受赏。”

“该赏、该赏。爱卿莫要谦恭。”楼景钊笑意不减,眼中寒光却清晰可见。

若是不要封赏,便是大逆不道,若是要,却正中他下怀。

贺景璋略一思忖,毫不避讳的紧盯楼景钊双眼:“微臣恳求圣上恕罪。”说罢,深深弯下腰去。

“爱卿何罪之有?”

“圣上,实不相瞒,边关道路素来难行。臣这一路历经艰险,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短时间内恐怕无法为朝廷效力,若要封赏,实在受之有愧。”

楼景钊不做声。

“是啊,”底下有人附和,正是莫家党羽晋可怀,“贺将军虽有大功,眼下却是养伤要紧,他素来为人正直,想来也是不肯受赏的。”

“哦?”楼景钊饶有兴味的看了晋可怀一眼。没想到,晋家也被他收买了。他过往实在是小看了这个蛰伏在贺家的弟弟。之所以放任他这么多年且委以重任,不过是想要物尽其用,时候一到,便除之后快。嘉陵城一战大胜,回朝之际他命班猛暗中射杀他,万万没想到他竟能死里逃生。

他不得不尽快动手了。

“既如此,爱卿便好好养伤。我拨几名御医到你府中,为你细心诊治。”

“谢陛下体恤。”贺景璋叩首,心中却知道楼景钊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然而此时,以不变应万变,实在是万全之策。

索性,他已经准备妥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过几日太后寿宴,便是大好机会。

他静静垂首。

苏德音最近几日身体出奇的好。平时连出房走动都要人跟着的,这几日却和外界亲近的很。苏德音虽然看似冷清,却极有爱护之心。见了花朵,愈是开得好愈不肯攀折。如意看他走走停停的转了不少地方,心里高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隐隐忧虑。

真是。跟着主子时间长了,别的没学会,胡思乱想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如意甩甩头,忙不迭的跟上去。

“如意,今年的花开得真是好。”苏德音淡淡的微笑着。

如意道:“可不是。这株可算是开了花了,不枉主子照顾了这么多年。”

“我原本也以为开不了花。没想到,今年竟然开了。”苏德音抚弄着那花朵,指尖顺着花枝一路循到树干上。他的指尖苍白,那株桃花不知怎么,粉红中竟生生透出妖艳来,隐隐的红。红白相映,看着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苏德音手里摸着那花,黑发在日光朗照中泛着冷然的光芒。他还是穿着惯常的白衣,因为天气逐渐转暖的缘故,换掉了白色的狐皮外套,整个人越发显得清瘦。他近日里心情莫名的好了很多,微笑着,离得近了依旧是那样冷然的样子。

苏德音在院子里慢慢转了一圈,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有点忧虑。

如意便问:“主子可是担心公主?”

自那日菁华公主在公主晕倒告病,两人至今未曾见面,他入宫的请愿也遭到拒绝。苏德音不过是试探,他清楚,对于楼景兰而言,皇宫此时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贺景璋此番的动作,务必惊动整个朝堂。他若要同楼景钊斗,此时各党各派也难免异动,想要以菁华公主做幌子的大有人在,倘若真的被小人钻了空子,恐怕到时候连苏家都要被牵连。

苏德音转过头,安静的与如意对视:“有话直说。你明知道我与公主之间不过一纸婚约。”

“是……”如意有点茫然,“主子你是个热心肠的人,公主即便与你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你也总该担心她些才是。你不过是不说罢了。”

苏德音有些惊奇的看他一眼,神情有些温柔:“你现在倒是懂得多。”

“公主她生错了人家,也爱错了人,”苏德音敛了眉眼,“她的情谊我是回报不得了。此时不见她,才是对她的好。”

如意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不过他一向极信苏德音,只是内心不禁腹诽。什么回报不得,主子你不如承认自己没有娶媳妇的福分,天生喜欢断袖的……

“你在骂我?”苏德音看穿他的心思,反而笑了。

如意腾地红了脸:“没有没有!”

苏德音的目光望向远处,他对如意说:“帮我从崔管家那里借辆马车。”

如意奇道:“借马车做什么?”

苏德音沉吟一下:“我要出城。”

云城有个云和寺。这云和寺虽说是隶属云城,却不在云城之内。

马车赶了一天的光景,已经趋近傍晚。如意看着明显冷下来的空气,忍不住道:“主子,这到了山里了,你穿上点衣裳吧。”

“知道,”苏德音神色淡然,“看你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不过是少穿了件衣裳,奶妈一样。”

“得,算我没说,”如意闷了一会儿,又道,“这都走了一天了,主子你还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来云和寺。”

“去了你便知道。”

“又是这句,你哄小孩子呢。”如意肚子饿了,又没吃东西,心里这时候郁闷的紧。

“见一位故人,你也认得的,去了便知道我是不是哄你的。”

如意眼珠一转思量一番,开口时有些惊讶:“莫不是……”

苏德音见他猜出来,只笑着点头:“孺子可教。”

庄严寂静的佛堂,不同的方向摆放着不同的神明。最前方的是佛祖,精光闪耀,拜众匍匐。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道,木鱼声静谧安详,苏德音眼望着香上袅袅而起的烟雾,虔诚的俯下身去。

一位着衣素整的僧人站在他不远处,神情冷然。

“大师,可否替我求上一签?”苏德音抬起头,昔日的好友眼中寂然,平和的眼中带三分悲悯。

“施主求什么?”

“求命途。”

僧人亦不多问,拿出竹筒交到他手上。

清脆的一阵晃动,停手时掉下一只签,苏德音捡起来看,只见上面一字未着,空无一物。

他忍不住诧异的抬起头来。

莫不是只废签。

他用眼神询问僧人,睿生大师动也不动,眼神空寂悲悯。仿佛一无所知,又仿佛早有预料。

“请问大师,此签何解?”

睿生大师眼波不动:“答案,早在施主心中。”

苏德音低下头又仔细的看了那签。

是啊,答案早在心中。

离开时他问僧人:“你可快乐?”

“成住坏空,施主。人生并无别事。”僧人毫无波动的眼睛对上他,其中的话语仿佛有无限深意。

“我自知大限已到。唯一抱恨的,不过是未能亲眼见他放下过往。”苏德音的声音在佛堂回荡,“我纵然是对他用情,也终究有要坚守的东西。我若非如此,也便不是他所钟情的苏德音。”

“桃花落尽处,少年更重游。”苏德音喃喃,“那株桃树,许多年前我便已还了他。”

睿生仿佛轻声叹息。

天南地北双飞客。始欲识郎时,哪料得到情缘错落、黄泉碧落。

那曾是他的少年。

佛像之下,袅袅白烟模糊他哀婉面容。

第二十一章

廿八日。

苏德音卧床不起。

他知道,天下要有大变动了。

他自己不甚在意,如意和苏佑之却是如临大敌,那日他突然晕倒,整个府邸都像是糟了大劫。

苏德音睁开眼睛,四周望去,只见如意,自家大哥却不知道为何没了踪影。

他想要开口说话,如意明白他的意思,连忙着急的说:“主子,大少爷今天接了圣旨,进宫去了。”

苏德音猛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他嗓音嘶哑,如意一下被他唬住了。

“我……我说,大少爷进宫去了。”

苏德音全身剧烈的发起抖来:“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为什么没人拦着他……”

“主子,主子!”如意极为震惊,“皇上并未斥责大少爷,不过叫他上朝,我看大少爷的脸色也与往常并无分别……”

苏德音脸色苍白如鬼,他仓促的笑容有些诡异和悲恸:“你不知道。朝廷要有大变动了,大哥冰雪聪明自然明白这些。父亲这些年……倘若真要改朝换代,苏家恐怕在劫难逃。大哥他此去,恐怕凶多吉少。”

“怎么会……”

“贺景璋想要夺回属于他的东西,”苏德音闭上眼睛,“也罢,这天下,原本就是传给六皇子的。”

“主子……”

两人话说了一半,突然听到春桃在外面喊:“少爷,你快出来,崔公公来了,说有圣旨,要全府,之人都去前堂领旨。”

如意浑身一僵。

苏德音非常认真温柔的看了他一会,轻声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现在到我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苏家多年为我朝立功,公主驸马苏德音亦品行贤良。今日有官上报苏舜贪污结党种种事宜,念在其年事已高,不再追究。只是从此削官去爵,贬为庶民。”

“其嫡子苏佑之因对皇上出言不逊并意图行刺犯大逆不道之罪,立刻斩首。钦此。”

苏舜一开始只是脸色发白,最后已然因受到过度刺激一下倒在台阶上。

大夫人哭喊不停,听见苏佑之立刻赴死几乎寻死。

整个苏府,仿佛一刻倒塌。

只有苏德音,静静抬起头望着崔公公。

苏德音道:“公公可是还有话说?”

崔公公小眼睛里将他从头看到脚:“果然聪明。”说罢拉着他到一边,“你想救你大哥,法子,有。不过这人命关天的事……”

苏德音懂他的意思,掏出怀里所有的银票,不懂声色的塞到他手中。

崔公公一笑:“法子是有的,你也知道唯有人命能换人命。”他朝后面的小公公使个眼色,那小公公亦步亦趋的端着个小瓶子来了。

“兄弟情深,你兄长又是个立下赫赫战功的。你替他,也并无不可。”他别有深意凑到苏德音耳边小声说,“皇上怜恤你们苏家,特让我把这酒拿来。也免得你太为难。”

苏德音浑身一颤,立刻明白这一切都是阴谋!大哥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苏家也即将垮塌,他束手无策……

如果大哥在,恐怕苏家即便落魄了,也会重整旗鼓。可是他……已是废人一个,时日无多。他的存在,对于贺景璋本身就是负累,对于皇上……更是威胁。

“苏公公,”苏德音开口,“事已至此,德音有事相问。”

“你说。”崔公公眯了眯眼睛。

“我中毒,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我的药一向从来自宫中,所以向公公指教。”

“何必多此一举呢,苏少爷。”崔公公口气有些无奈,“君心莫测,你知道有些话我不能说的。”

“早死晚死,不过都是一死罢了,”苏德音的眼睛掠过刚刚苏醒的苏舜,突然下跪大声道,“苏德音愿替大哥苏佑之赎罪,保苏府百年安宁。”

“不……”苏舜仿佛突然之间就老了,“澜澜……”

“主子!主子!”

“请吧。”崔公公仿佛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亲手端过那酒到苏德音面前。

苏德音的手细,因为极苍白的缘故,像要随时断掉。他缓缓把瓶中酒液倒进杯中,慢慢端到唇边。

然后他停住了。

“父亲,”苏舜呆住了,盯着他诡异几乎绮艳的微笑,“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母亲,是您杀死的吗?”

苏德音苍白如纸,眼中竟是视死如归的绝望。

苏舜目光浑浊,面上尽是痛楚,他万分艰难的吐出一个字:“不。”

苏德音轻巧地笑了笑。

“我母亲,她是个好女人。她不该,不该死的那么早。”

他的身子在骀荡春风里抖动。

“都这么多年了啊。”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面容恍惚而坦然:“今日一过,我再不欠苏家任何东西。”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凌厉而悲哀。

“从此苏德音黄泉之下,更姓为沈!”

“主子!”

苏德音大笑出声。

杯中酒被一饮而尽。

他微微笑着,口中止不住的大量涌血。血红肤白,诡谲凄艳。然后他像一只断线的纸鸢,身体轻巧的坠落。

落地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咔嚓”碎了。

终于碎了。

******

天启九年四月廿九,骁骑将军率兵发动兵变,攻占皇宫。五月一日,景帝被废,终身幽禁落华宫。新帝即位,改国号定远。招史官编订《定国策》,肃清朝野,大赦天下。

第二十二章

五月。

贺景璋敲开苏家大门。寥寥的几个人,府内的陈设与先前并无任何不同,却让人觉得无比冷清。

“你来做什么?”苏佑之看也不看他,手中抱着一个瓷罐。

“大哥可是怨我来晚了?德音呢?”

苏佑之漫不经心的眼神掠过他,恍若未闻。

贺景璋看他只是抱着瓷罐一语不发,心中升起一阵怪异。

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觉得空空落落,细细一想才猛然发现,这府中花朵众多,桃树却一棵也无。

他的心突然异样的跳动起来。

“德音。”他叫着这名字,快速的走到苏德音的院落。

如意正拿着扫把扫地。

贺景璋看见他,心中不知怎么松下一口气来。

“如意,”贺景璋看见苏德音院中的桃树还在,略微安稳,“你们少爷呢?怎么还不起床,还在睡懒觉?”

如意听见他的话,慢慢抬起头,像是才明白他说了什么,有些呆滞地说:“没有。”

“你这孩子,怎么今日愣头愣脑的。快去帮我叫你们少爷,他要是再不起床我就进去了。”他记得,苏德音以前最烦别人随便进他房间。

“哦。”如意应了一声,整个人还是呆呆的。

“怎么,没听见我的话吗?”贺景璋这样问着,心中又开始有些隐隐的不安感。

“贺……大人”如意仍是呆呆的,“主子曾经说,这棵桃树是还你的。”

贺景璋望着那棵桃树,那棵树的花朵已经全部凋谢,时节一过,尸首都杳然。

“自从主子不在了,大少爷就让人把桃树都砍……”

“你什么意思?!”如意被他一喊,话没说完便嗫嚅了。

“没……没什么”

如意大概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有些笨拙的从衣襟里掏出一块布。

“额……”他断断续续地说,“少爷最喜欢这个。这个,应该是贺大人的吧……”

碧绿的刺眼的玉。

大概是十多年前,他给了他。

经年已过。

这玉,碎成两半。

贺景璋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夺过碎玉,疯狂的奔向苏德音的厢房。

“德音!德音!苏德音!”他大喊,发狠般的推着厢房的门。

“嘭”的一声,门应声而开。

房间陈设如故,简单整齐。

房内空无一人。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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