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中篇小说集_余华【完结】(5)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第六颗炸弹是在一九五○年chūn天爆炸的。那时候城内唯一一所学校的操场上正在开公判大会。三名恶霸死期临近。炸弹就在操场临时搭起的台下爆炸。三名恶霸与一名镇长、五名民兵一起支离破碎地飞上了天。一位名叫李金的老人至今仍能回忆起当时在一声巨响里,许多脑袋和手臂以及腿在烟雾里胡乱飞舞的情景。第七颗炸弹是在一九六○年爆炸的。爆炸发生在人民公园里,爆炸的时间是深夜十点多,所以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是公园却从此破烂了十八年。作为控诉蒋介石国民党的罪证,爆炸后公园凄惨的模样一直保持到一九七八年才修复。

第八颗炸弹没有爆炸。那一天刚好他和沈良坐车来到小城烟。他后来站在了那座水泥桥上。那些掘河的民工在yīn沉的天空下如蚂蚁般布满了河道,恍若一条重新组成的河流,然而他们的流动却显得乱七八糟。他听着从河道里散发上来的杂乱声响,他感到一种热气腾腾在四周洋溢出来。在那里面他隐约听到一种金属碰撞的声响,不久之后一个民工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喊叫,他在向岸上奔去时由于泥泞而显得艰难无比。接下去的情形是附近的所有民工四处逃窜。他就是这样看到第八颗炸弹的。几天以后,他在这座桥上与沈良再次相遇。沈良在非常明亮的阳光里向他走来,但他脸上的神色却让人想起一堵布满灰尘的旧墙。沈良走到他近旁,告诉他:

“我要走了。”他无声地看着沈良。事实上在沈良向他走来时,他已经预感到他要离去了。然后他们两个人靠着水泥栏杆站了很久。这期间沈良告诉了他上述八颗炸弹的情况。

“还有两颗没有爆炸。”沈良说。

谭良在一九四九年初,用一种变化多端的几何图形埋下了这十颗定时炸弹。沈良再次向他说明了这一点,然后补充道:“只要再有一颗炸弹爆炸,那么第十颗炸弹的位置,就可以通过前九颗爆炸的位置判断出来。”

可是事实却是还有两颗没有爆炸,因此沈良说:“即便是谭良自己,也无法判断它们此刻所在的位置了。”

沈良最后说:“毕竟三十九年过去了。”

此后沈良不再说话,他站在桥上凝视着小城烟,他在离开时说他看到了像水一样飘洒下来的月光。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五日傍晚,化肥厂的锅炉突然爆炸,其响声震耳欲聋。有五位目击者说当时从远处看到锅炉飞上天后,像一只玻璃瓶一样四分五裂了。

那天晚上值班的锅炉工吴大海侥幸没被炸死。爆炸时他正蹲在不远处的厕所里,巨大的声响把他震得昏迷了过去。吴大海在一九八○年患心脏病死去。临终的前一夜,在他的眼前重现了一九七一年锅炉爆炸的情景。因此他告诉妻子,他说先听到地下发出了爆炸声,然后锅炉飞起来爆炸了。

他告诉我:“事实上那是一颗炸弹的爆炸,锅炉掩盖了这一真相。因此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颗炸弹没有爆炸。”

然后他又说:“刚才我还在住宅区和一个女人谈起这件事。她就是吴大海的妻子。”

五月八日夜晚来到的女子,在次日上午向我显示了她的目光以后,便长久地占据了我的生活。我那并不宽敞的生活从此有两个人置身其中。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几乎整日坐在椅子上,感觉着她在屋内来回走动。她在心情舒畅的好日子里会坐在我对面的chuáng上,用她使我心醉神迷的目光注视我。然而更多的时候她显得很不安分。她总是喜欢在屋内来回走动,让我感到有一股深夜的风在屋内chuī来chuī去。我一直忍受着这种无视我存在的举动,我尽量寻找借口为她开脱。我觉得自己的房间确实狭窄了一点,我把她的不停走动理解成房间也许会变得大一些。然而我的忍气吞声并未将她感动,她似乎毫不在意我在克服内心怒火时使用了多大的力量。她的无动于衷终于激怒了我,在一个傍晚来临的时刻,我向她吼了起来:

“够了,你要走动就到街上去。”

这话无疑伤害了她,她走到了窗前。她在凝视窗下河流时,表示了她的伤心和失望。然而我同样也在失望的围困中。那时候她如果夺门而走,我想我是不会去阻拦的。那个晚上我很早就睡了,但我很晚才睡着。我想了很多,想起了以往的美妙生活,她的到来瓦解了我原有的生活。因此我对她的怒火燃烧了好几个小时。我在入睡时,她还站在窗前。我觉得翌日醒来时她也许已经离去,她最后能够制造一次永久的离去。我不会留恋或者思念。我仿佛看着一片青绿的叶子从树上掉落下来,在泥土上逐渐枯huáng,最后烂掉化为尘土。她的来到和离去对我来说,就如那么一片树叶。

然而早晨我醒来时,感觉到她并未离去。她坐在chuáng前用偶尔显露的目光注视我,我觉得她已经那么坐了一个夜晚。她的目光秀丽无比,注视着我使我觉得一切都没有发生。昨夜的怒火在此刻回想起来显得十分虚假。她从来没有那么长久地注视着我,因此我看着她的目光时不由提心吊胆,提心吊胆是害怕她会将目光移开。我躺在chuáng上不敢动弹,我怕自己一动她会觉得屋内发生了什么,就会将目光移开。现在我需要维护这种绝对的安宁,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将目光移开,这样也许会使她忘记正在注视着我。

长久的注视使我感到渐渐地看到她的眼睛了。我似乎看到她的目光就在近旁生长出来,然后她的眼睛慢慢呈现了。那时候我眼前出现一层黑色的薄雾,但我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呈现时眉毛也渐渐显露。现在我才明白她的目光为何如此妩媚,因为她生长目光的眼睛楚楚动人。接着她的鼻子出现了,我仿佛看到一滴水珠从她鼻尖上掉落下去,于是我看到了使我激动不已的嘴唇,她的嘴唇看上去有些cháo湿。有几根黑发如岸边的柳枝一样挂在她的唇角,随后她全部的黑发向我展示了。此刻她的脸已经清晰完整。我只是没有看到她的耳朵,耳朵被黑发遮住。黑发在她脸的四周十分安详,我很想伸手去触摸她的黑发,但是我不敢,我怕眼前这一切会突然消失。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已流眼泪了。

从那天以后,我就不停地流眼泪。我的眼睛整日酸疼,那个时候我似乎总是觉得屋内某个角落有串青葡萄。我开始感到寓所内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的chuáng和椅子渐渐丧失了过去坚硬的模样,它们似乎像面包一样膨胀起来。我已经有半个月没有看到夜晚月光穿越窗玻璃的美妙情景。在白天的时候,我觉得阳光显得很灰暗。有时候我会伫立到窗前去,我能听到窗下河水流动的响声,可无法看到河岸,我觉得窗下的河流已经变得十分宽阔。在我整日流泪的时候,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总在屋内走来走去。她开始非常安静地待在我身边,她好像知道我的痛苦,所以整日显得忧心忡忡。

四周的景物变得逐渐模糊的时候,她却是越来越清晰。她坐在椅子上时,我似乎看到了她微微翘起的左脚,以及脚上的皮鞋。皮鞋是黑色的,里面的袜子透露出不多的白色。她穿着很长的裙子,裙子的颜色使我有些眼花缭乱,我无法仔细分辨它。但它使我想起已经十分遥远了的住宅区,很多灯光里的窗帘让我的联想回到了她的裙子上。后来,我都能够看出她的身高了,她应该有一米六五。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但我对这个结论确信无疑。

半个月以后,我的眼睛不再流泪。那天早晨醒来时,我觉得酸疼已经消失,于是一切都变得十分安详了。我感觉她在厨房里。我躺在chuáng上看着屋外进来的阳光,阳光依然很灰暗。窗下河面上传来了单纯的橹声,使我此刻的安详出现了一些悠扬。橹声使我感到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舒畅。我感到一切波折都已经远远流去,接下去将是一片永久的安定。我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确实进行得太久了,现在已到了重新开始的时刻。于是我觉得一股新鲜的血液流入了我的血管。她就是新鲜的血液,她的到来使我看到一丛青草里开放出了一朵艳丽的花。从此以后,我的寓所将散发着两个人的气息,我知道我们的气息将是和谐完美的。

我感到她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朝我的chuáng走来,走来时洋溢着很多喜悦,仿佛她已经知道我眼睛的酸疼消失,而且我刚才的自言自语她也全听到。她走来并在我的chuáng上坐下,似乎表示她完全同意我刚才的想法。她看着我是要和我共同设计一下今后的生活,她这种愿望完全正确,她这种主人翁的态度正是我所希望的。于是我就和她讨论起来。

我反复问她有什么想法。她一直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望着我。后来我明白了她的想法也就是我的想法。我便在房间里东张西望起来。我首先注意到了自己的窗户,窗户上没有窗帘。于是我感到自己的寓所应该有窗帘了。现在的生活已经不同以往,以往我个人的生活赤luǒluǒ。现在我与她之间应该出现一些秘密的事情,这些事应该隐蔽在窗帘后面。

我对她说:“我们应该有窗帘了。”

我感到她点了点头。然后我又问:“你是喜欢青草的颜色,还是鲜花的颜色?”

我感觉她喜欢青草的颜色。她的回答使我十分满意,我也喜欢那种青草的颜色。因此我立刻坐起来,告诉她我马上去买青草颜色的窗帘。她站了起来,她似乎很欣赏我这种果断的行为,我感到她满意地走向了厨房。这时我跳下了chuáng,我穿上衣服走出寓所时,似乎经过了厨房,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好像是灯光投在墙上,显得模糊不清。我悄悄地出了门,我希望能够尽快将窗帘买回来。最好在她发现我出去之前,我已经回到了寓所。因此当我走上寓所外的小街时,我没有理由重复以往那种试试探探的行走。我想起了自行车急驶而去的情景,我觉得自己也应该那么迅速。我在眼前这条模糊不堪的街上疾步如飞,我觉得自己不时与人相撞,但这并不使我放弃已有的速度。在我走到街口时,感到一直笼罩着我的模糊突然明亮了起来。我想到寓所的窗帘挂起来后,每日清晨拉开窗帘时也许就是此刻的情形。虽然眼前呈现了一片明亮,然而依旧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已经走在大街上了。我听到四周嘈杂的声响像cháo水一样朝我漫涌过来。尽管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隐隐约约,可我还是依稀分辨出了街道、房屋、树木、行人和车辆。此刻这一切都改变了以往的模样,它们都变得肥胖起来,而且还微微闪烁着些许含糊的亮光。我看到行人的体形都变得稀奇古怪,他们虽然分开着行走,可含糊的亮光却将他们牵涉在一起。我在他们中间穿过时,不能不小心翼翼。我无法搞清含糊的亮光究竟是什么,我怕自己会走入巨大的蜘蛛网而无力挣脱。然而我在他们中间穿过时却十分顺利,除了几次不可避免的冲撞外,我的行走始终没有中断。

不久之后,我来到了以往总是让我犹豫不决的地方。我需要穿越大街了,我要走到对面去,走上一条狭窄的小街,然后穿过一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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