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中篇小说集_余华【完结】(4)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多日之后的下午,我离开了自己的寓所。我决定到外面去走走,因为我的寓所开始让我感到坐立不安。

多日前那个夜晚向我走来的少女,次日向我展示的目光,使我一直完美的生活明显地出现了缺陷。她的目光整日在我房间里游dàng,可我却很少能够看到这目光。这个才来不久的少女,显然好像与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似的;她很少注视我。她似乎更喜欢去注视窗下流动的河。她的目光总是飘在我的视线之外,使我很难捕捉。因此我无法阻止自己内心与日俱增的烦躁。在多日之后这个下午来到时,我决定对她实行一种短暂的抛弃。那时候她正站在窗前,注视着那条使我仇恨满腔的河流,我朝门口走去了。我走去时整个房间都回dàng着我的脚步声。我从来没有使用过如此响亮的脚步,我这样做是向她表明——我走了。我希望她会用目光来关注我。可我走到门旁回首时,她仍在看着那条河流。这无疑坚定了我抛弃她一下的想法。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随后用比世俗的邻居还要响的声音关上了门。我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立刻打开了门。我觉得她依旧站在窗前没有反应。这一次的关门声与我的心情一样沮丧。我在朝前走去时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如掉在地上的枯树枝。我走上白昼的街道时,丧失了以往的警惕。很久以来我第一次离开寓所时不再那么谨慎,我不再感到街上的行人会对我构成威胁。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确她的到来,已将我原有的生活破坏到何种程度。因此我现在行走在街上时,感到自己的脚步声已经支离破碎。我的目光不再像以往那样总是试试探探,而像疯子一样肆无忌惮起来,在行人如蜘蛛网组成的目光中横冲直撞。我希望能够阻止这种目光,可我无法克服自己目光的欲望。我在朝前走去时,不放过所有迎面而来的目光。我如此充满渴望地去迎接那些目光,使我自己都惊愕不已。很多目光在我的目光中畏畏缩缩,也有一些充满敌意的目光,但我并不对此表现出一丝的犹豫。我的目光在这些挑战的目光中穿过时显得十分自如。

2

我感到自己扬眉吐气地走在大街上,这种行走使我充满快感。我在转弯或者穿越马路时不再表现出迟迟疑疑,而像把一颗石子扔进河水一样gān脆。我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何处,只是感到街上的目光稀少了。直到不再看到目光时,我才站住脚。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住宅区。

那时候我正站在一扇敞开的门近旁,我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年轻人正与一个年老的女人jiāo谈。女人坐在门口剥着豆子。女人说话的声音让我想起风中的一张旧报纸。我看着她,她的目光飘在我的视线之外,她也没有看着那个年轻人。她的目光在手上的豆子和前面一根电线杆之间dàng来dàng去,她似乎在向年轻人讲述一桩已经模糊了的往事。

在我准备离去时,出现了这样一个情况。有人在我后面发出了由三个音节组成的声音。这声音显然代表了某一个姓名。我转回脸去时,看到了一个同样年老的女人。然后两个女人用一种像是腌制过的声音jiāo谈起来,其间的笑声如两块鱼gān拍打在一起。年轻人此刻站了起来,也许刚才女人的讲述已经结束。他的身材与我近似。他站起来后向我走来,并且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使我大吃一惊。他的目光正是我在厨房里刷牙时看到的目光。他从身边走了过去。

我的惊讶并没有长久地持续下去,他在向前走去时,我明白了自己接下去该gān些什么。我也开始向前走去。刚才的发现使我此刻对他的跟踪不由自主。

他走过十字路口时的安静,让我亲切与熟悉。然后他沿着倾斜的水泥路走去,我看到他的双腿抬起来时,与我的腿一模一样。不一会他走到了街口,他站在街口迟疑了很久。我知道他是准备穿越大街,准备踏到对面的人行道上,或者向左、或者向右。他在等待机会,等待一条横过来的空隙出现。接着他突然奔跑了过去,那个时候我也奔跑了过去。我与他几乎是同时奔跑过去,因为那一条空隙是同时向我们呈现的。他奔过去时表现出来的惊慌失措,使我羞愧不已。我第一次看到自己以往无数次穿越大街时的láng狈姿态,我是从他身上看到的。

此后他表现得镇定自若了。这种镇定是我们应有的,这时候我们都踏上了人行道。他开始平静地往前走去,他的平静使我对此刻自己的走姿十分满意。他用最平凡的姿态向前走去,那正是我以往每次上街的态度。他这样走去是为了让自己消失在行人之中,他隐蔽自己的手段与我一模一样。现在没人会注意他,只有我。我看着他就如同看着自己在行走。

他的行走在一间临河的平房前终止。他从右边口袋里拿出一把金huáng色的钥匙,我右边的口袋里也有一把金huáng色的钥匙。他打开门走了进去。他关门时显得小心翼翼,发出的声响是我以往离开寓所时的关门声。但是我并没有走入这间临河的平房,我站在平房之外一根水泥电线杆旁。我的不知所措是从这时开始的。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排自己。由于刚才的跟踪是不由自主,现在跟踪一旦结束,我便如一片飘离树枝的树叶,着地后不知道该gān什么了。我觉得自己一直这么站着太引人注目,所以我就在附近走动起来,同时思考我该gān些什么?他这时候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叠白纸和一支铅笔。他关门以后向左走去,但没走几步又转弯了。他绕过一个垃圾筒,沿着河边的石阶走了下去。然后爬进了水泥桥的桥dòng。他在桥dòng里坐下来时显得心安理得。

我没有沿着石阶走下去,因为我的不知所措还没有结束。我在想为什么要跟踪他,这个想法持续了很久才出现答案,我是因为他的目光来到了这里。现在跟踪已经完成,他就端坐在桥dòng里。接下去我该gān什么?这个想法使我烦躁不安。我在水泥桥上来回走动,而我多日前在厨房里见到的目光就在下面桥dòng里。我开始想象那目光在桥dòng里的情景。那种让我坐立不安的目光此刻也许正凝视着一片肮脏的碎瓦,或者逗留在一根发霉的稻草上。几艘发出柴油机傻乎乎声响的驳船在河面上驶来时,那目光很可能正关注着那些滚滚黑烟。

我决定到桥dòng里去。我想桥dòng里坐两个人不会显得狭窄。因此我走下桥坡,又沿着石阶走下去。我在河沿上站了一会,他在十来米远处端坐着,他的目光正注视着手上的白纸。这情景比我刚才的想象显然好多了,然后我向他走去。

他抬起头望着我,他的目光使我有些紧张。事实上他丝毫没有一丝惊讶,他十分平静地望着我,让我感到自己不是冒昧走去,而是出于他的邀请。我爬入了桥dòng,在他对面坐下。我在两三尺距离内注视着他的目光,我再次证实了与我在厨房所见的目光毫无二致。但是他的眼睛却与我感觉中少女的眼睛很不一样。他的眼睛有些狭长,而我感觉中少女的眼睛则要宽敞得多。我告诉他:“好几天以前的一个夜晚,一个少女来到了我的内心。她十分模糊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晚上。次日我醒来时她并没有离去,而是让我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就是你此刻望着我的目光。”

他听后没有表现出使我担心的那种怀疑,而让我感到他对我的话坚信不疑,他说:

“你刚才所说的,很像我十年前一桩往事的开头。”

十年前,他告诉我:“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那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他像往常一样走在家乡的街道上。他家乡的路灯是桔huáng色的,因此那个晚上月光在路灯的光线里像是纷纷扬扬的小雨。他走在和他心情一样淡泊的街道上,很久以来他一直喜欢深夜的时刻独自一人出去行走。他喜欢户外那种广阔的宁静。然而这种习以为常的行走在那个夜晚出现了意外。他无端地想起了某一个少女。那时候他正走在一座桥上,他在桥上宁静地站了一会,看着河水无声无息地流动。少女在脑中出现时,他正往桥下走去,因此他在走下桥坡时内心充满惊愕。他仔细观察了自己的想象,于是发现那个少女十分陌生。与他印象里寥寥不多的几个女子相比,她显然与她们迥然不同。他觉得自己无端地想起一个完全陌生的少女有些不可思议。所以他将她的出现理解成自己一时的奇想,他觉得不久之后就会将她遗忘,如同遗忘一张曾写过字的白纸一样。他开始往家中走去,少女在他的想象里与他一起行走。他没有再次惊愕,他以为不久之后她就会自动脱离他的想象。因此他打开家门后与她一起走进去时觉得很自然。他来到了自己的卧室,脱下外衣后躺到了chuáng上。他感到她也躺在chuáng上,所以他的嘴角显露了一丝微笑。他对自己刚才在桥上生长出来的奇想持续到现在觉得有趣。但他知道翌日醒来时,她必然已经消失。他十分平静地睡去了。

翌日清晨他醒来时,立刻感觉到了她。而且比昨夜更为清晰。他感觉她已经起chuáng了,似乎正在厨房里。他躺在chuáng上再度回想昨夜的经历,于是惊奇地发现:昨夜他还能够确认她是存在于想象之中。而在此刻的回想里,昨夜的经历却十分真实,仿佛确有其事。他告诉我:“那一日清晨我走入厨房刷牙时,看到了她的目光。”

目光的出现只是开始。在此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不仅没能将她遗忘,相反她在他的想象里越来越清晰完整。她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唇、耳朵、头发渐渐地和她的目光一样出现了,而且清晰无比。让他时时觉得她十分实在地站立在他面前,然而当他伸手去触摸时,却又一无所有。他用一支铅笔在白纸上试图画下她的形象。虽然他从未学过绘画,可一个月以后他准确无误地画下了她的脸。

他说:“那是一个漂亮的少女。”

他将铅笔画贴在chuáng前的墙上,在后来几乎所有的时间里,他都是在对画像的凝视中度过的。直到有一天父亲发现他得了眼疾,他才被迫离开那张铅笔画。

他患病期间,先后在三家医院住过。最后一家医院在上海。他们一直没有对他施行手术。直到八月十四日的下午,他才被推进了手术室。九月一日他眼睛上的纱布被取了下来。于是他知道了八月十四日上午,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因车祸被送入了这家医院,她在下午三时十六分时死于手术台上。她的眼球被取出来以后,医生给他施行了角膜移植手术。他九月三日出院以后并没有回家,他打听到死去少女的地址,来到了小城烟。他的目光注视着河岸上的一棵柳树,他在长久的沉思之后才露出释然一笑,他说:“我记起来了,那少女名叫杨柳。”

然而后来他并没有按照打听到的地址,去敲曲尺胡同26号的黑漆大门。计划的改变是因为他在长途汽车上遇到了一个名叫沈良的人。沈良告诉他一九四九年初国民党部队撤离小城烟时,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以及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的简单身世。一九四九年四月一日,也就是小城烟解放的第二天,有五颗定时炸弹在这一天先后爆炸。解放军某连五排长与一名姓崔的炊事员死于爆炸,十三名解放军战士与二十一名小城居民(其中五名妇女,三名儿童)受重伤和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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