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如初见 回首是一生_白落梅【完结】(6)

2019-02-19  作者|标签:白落梅

又如何去追,看似近在咫尺的距离,其实早已隔了山水万重。今生的缘分,越来越薄,离别的背影,渐行渐远。人生是一场华美的筵席,纵算你是最后一个离场,亦改变不了它散落的命运。一如成败得失,转瞬皆空,你所拥有的,是那个备受煎熬的过程。

《红楼梦》里,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只因她清醒地知道,聚时欢喜,散时岂不更加冷清。冷清则添伤感,倒是不聚的好。而贾宝玉则只愿人生常聚,唯怕筵散花谢,悲伤不已。其实贾宝玉内心亦是醒透的,世间万物遵循自然规律,又何来朝暮花好月圆。他曾对袭人说过: 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大观园散了,曾经争妍斗艳的群芳也散了,死的死,走的走,来不及道一声珍重。多少功名恩情,清浅如风,在断壁残垣里已寻不到往年踪迹。描写探chūn的《分骨肉》曾写道: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奴去也,莫牵连。 这亦是我最想对母亲说的一句话,却从不曾说出口。还有去了另一个世界的外婆,她还听得见吗?这些年,我之所以可以安然漂泊在外,是觉得外婆会一直在,守着她的诺言,等着我回去。非她失约,而是我们皆抵不过岁月,世间生老病死,不会对谁宽容。

近来,我总是恍惚地以为,外婆还在,还在故乡的老宅,简净地活着。那张陪伴了她一生的雕花古chuáng,有她的气息和味道。有一天,我回去了,外婆还会亲自生好炉火,为我煮茶。而后,再一次目送我的离去,年复一年。

我只想对他们说,奴去也,莫牵连。

第8章 竹笋

唐人王维有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写的则是竹林幽境,明月往来,世无知音,唯将心事寄与弦琴。东坡居士亦说: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竹为君子,有隐者之风,怀高情雅量。几竿修竹,风清骨峻,装点了庭院清雅,亦添了河山秀丽。

那个叫竹源的村落,青竹漫山,连绵起伏。寻常人家,村前屋后,亦种植翠竹。平凡百姓,并不知种竹养性情,只作是上苍赐予给人间的尤物,于四季光yīn中,取之不尽。多少人,依靠竹子生存,看似瘦怯风骨,却养育了百态众生。

折竹为食,削竹为笛,伐竹为舟,砍竹为薪,甚至许多家常用具,皆离不开几竿翠竹。幼时乡村,每户人家可分得自己的竹山,田地。素日里,竹山无须打理,大自然的雨露阳光,让它们四季常青,翠衣翩然。

chūn日山上竹笋拔节,一场无声细雨,滋养万物,竹笋则是重生。竹林深处,湿润芬芳的泥土,细小的竹笋,冒出尖尖小角,仅一夜之间,拔节而出。chūn日挖笋,是一种风尚,大人小孩,肩上荷锄,手执竹篮,去往山林,采挖鲜笋。

挖回的竹笋,一棵棵,剥去羽衣,竹节脉络分明,鲜嫩洁净。用水洗净,切片,生了灶火,置入锅中清炒,配些自家做的酸菜,清脆可口。亦可以切片,放入jī汤里,炉火上炖一个时辰,清香四溢。至今,竹笋仍是我最喜爱的一道菜肴,无论哪种煮法,于我都是人间美味。餐食翠竹,多么优雅之事,品味竹的风度,一如品味人生清欢。

每年chūn日,城里会有许多人到村庄收购竹笋。各户人家,将采回的鲜笋,留一些自家食用,剩余的都卖与商贩,换回银两,为家用积蓄,实属人世之事。鲜笋多时,亦会取竹匾晾晒,做成笋gān,待到寻常日子,用来做下饭的菜肴。那时节,庭台、瓦房、柴垛上,尽可闻得笋gān独有的清香。

遇周末或节假日,便有同伴相邀,去深山里采拔细小的野笋。瘦弱的小女孩,背着大大的竹篓,走数十里山路。荆棘丛林处,时有惊喜,那里的野笋最为茂盛鲜嫩。一个下午,便可以满载而归。斜阳晚照,蜿蜒山径,崎岖田埂,不乏漫漫归人。背上沉重的竹篓,拖着疲惫的步履,仍不忘收获的喜悦。

暮色下的村庄,于轻烟的笼罩下,宁静美丽。父亲在戏台下收拾着他晾晒的中草药,母亲于灶台前烹煮菜肴。我把野笋铺于庭院的竹匾上,待晚饭后家人同坐一处,剥去笋衣,方可出售。于木桶里泡一个热水澡,被荆棘划伤多处的手臂,疼痛万分。可总不觉得苦,天地无私,日月山河皆是平等,于人,于物都无有丝毫偏执。

掌灯剥笋,只消半个时辰,便剥好了笋肉。一棵棵,整齐地摆放在篮子里,次日凌晨,母亲拿去卖与商贩,所得的几元银钱,都归于我。我亦学外婆那般,取一匹花手帕,把钱积攒下来,花费给日子。小小年岁,尚不懂清贫何意,却知晓人世艰辛。外婆用一生的光yīn持俭,辛苦了自己,芬芳了别人。

记得年少在小镇读书,外婆外公相陪,简衣素食的日子,安宁幸福。每至chūn暖,便去山间采拔野笋、山蕨,归来外婆用井水漂洗,生了柴火,炒上一大盘。再用素日节省的钱,去门口的饭店,端回一盘辣炒田螺。外公饮酒,重复地讲述那些遥远的故事。外婆坐于一旁煮茶,看着我与哥哥吃着美味,笑容满目。她的笑,亦如那chūn风沉醉的夜晚,柔情而温暖。

暮色庭院,几竿修竹,亦听得懂人世言语。在柔风下,枝叶飘忽,甚为欢快。那时不懂抚琴,却会与外婆说起《红楼梦》林黛玉所居住的潇湘馆,皆是翠竹幽幽。庭园所植的竹,名为湘妃。因黛玉喜落泪,故她有了潇湘妃子的美称。外婆不解诗文,却爱极金陵十二钗,于大观园结社吟诗的场景。

万物众生,皆有宿因。今日修行,为来日佛果。母亲说,谁曾预想那个行走于山间采拔竹笋、河畔打捞浮萍的女孩,竟有如此情怀,又有如此际遇。外婆只坚持说,我有一双灵动的慧眼,可以掩去庸常的姿色,亦无关平凡的出身。而我宁愿永远长不大,做那个徜徉在于野山间的女孩,明眸善目,gān净如水。

邻居有个单身,无有妻儿,却有一技之长,素日靠编些竹篓、竹篮、竹椅为生。每逢暮chūn初夏,他便上山砍来许多翠竹,搁置于晒场一隅。取一根竹,先用一把专用的篾刀,把竹子破成片,再细致地编织各式篮子,篓子。有时午后闲趣,还会编几只鸟雀供邻居孩童玩耍,看似粗糙的一个人,工艺竟十分地jīng湛。

母亲会取他废置的竹节,洗净用来蒸煮美食。竹筒糯米饭,竹筒蒸jī,竹筒蒸米粉肉,竹子的清香,柴火的味道,达到了珠联璧合的境界。逢年过节,母亲邀他入席,或端了美食,让他同享。

他的一生,有太多的缺憾,每日编织竹篾,却无法编织自己的人生。最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夺取了他的生命。那日母亲早起,盛了一碗热粥,敲门不应,后推门而入,见他死于chuáng上,面容痛苦。他的兄长和几位近邻,将其装裹,葬入山林。生时孤苦,死后几径修竹做伴,明月清风,与之往来。

曾有想过,于竹源旧山建一座竹屋,请一位民间艺人,制竹子家居,日常用品,皆取之于竹。屋子前后,种满翠竹,chūn日食笋,夏日乘凉,秋庭观竹,冬雪之夜,闻折竹之声。竹榻上,煮茗说禅,静听山风,陶然忘机。

如今,那座竹山上,葬了外公外婆,还有许多逝去的先人。埋骨于这片山水灵逸地,死亡亦生了柔情,当初感伤的离别,已不再疼痛。人生百年,终有一日会殊途同归,不过早晚而已,又有何惧。

来年清明,去往竹山扫墓,采拔几棵竹笋,做上几道鲜美的菜肴。故人重逢,聚于田园人家,竹窗下,共话古今兴衰之事,不去问,明日又去何处天涯。

过往一切,皆归入了时间沧海。余下一盏淡茶,几帘竹风,简净清明,不与世争。

第9章 菜圃

太湖水畔,梅花仙源,有许多人家,修筑宅院,围篱种菜,过着简朴的隐逸生活。有些是祖居于此的村人,有些是爱慕山水的高士,亦有些是过尽繁华的倦客。近年来,兴盛田园之风,山水之趣,更多的人,愿意舍弃功贵名利,向往着渔樵耕读的生活。

我曾说过,真正的平静,不是避开车马喧嚣,而是在心中修篱种jú。这句话,带着淡淡禅意,被许多人喜爱。是因了漫漫浮生,众生不易,都期盼着有那么一处宁静之所,可以搁浅寂寞的人生。小小心田,何以容纳山川万物,若非有一定的修为之人,又如何于心中修篱种jú。

小小院落,竹篱菜圃,门前桃李丛jú,门后绿水垂柳。几畦地,栽种了日常果蔬,丝瓜藤、南瓜藤、苦瓜藤、豆角藤,顺着竹枝,攀附于瓦檐。原本寻常蔬菜,承了大自然的雨露阳光,根植土壤,无须jīng心料理,便可应季开花结果。

为避尘世暄腾,那些久居城市的人,亦在自家门前开垦一方土地。种了月季、茉莉、huáng瓜、西红柿,这些简洁花木果蔬。庭园里摆放桌椅,空时邀了旧邻,喝茶下棋,闲说家常。几从幽深,竟忘了乱世风尘,而四季流转,亦在此花开花落间。

今生有幸,生于江南山水村落,住过旧庭深院,赏遍碧云秋水,看尽烟波画船。虽不及江南吴地的jīng致华丽,却有着远离浮世的古朴安静。倘若不是生于此处,真不知世间竟还有这样一方净土,村舍人家。

记忆中,母亲最常去的就是她的菜园。菜园不在门前庭院,而是离屋舍一两里路的田地。路经三五户人家,几口池塘,再走一小段山径,转弯下坡后有一片田园,则为家里的菜地。

菜地依山傍水,山中有茂盛的树林,山畔的荒林亦被父亲勤劳开垦,种上红薯和甘蔗。水则是父亲挖的池塘,栽种了荷花,养了浮萍。池塘不大,每年父亲会散养许多鱼苗,平日割些青草喂养,鱼儿足够自家食用。父亲请了村里的木匠,制了一叶小舟,系于柳树下。采莲之季,打捞水萍,或是摸寻田螺,皆要用上。

几亩菜园,有百十种果蔬,只要可以适应当地气候的果蔬,母亲皆会种上。有些是自家留用的秧苗,有些是镇上购买的菜籽,母亲应季栽种,chūn秋冬夏皆有时新蔬菜。无论yīn晴,母亲每日清晨煮好早饭,踏露而行,去菜园锄地拔草。下午放学,则带上我,去菜地帮忙挑水施肥。

趁着空闲,我折了竹枝,四处捕捉蜻蜓。母亲说蝴蝶只宜静赏,切不可扑打,因为每只蝴蝶都有灵魂。幼时曾捕捉一只蝴蝶,藏于火柴盒内,被母亲训斥。此后对蝶敬而远之,生怕它幻化成妖,寻来索命。

若遇莲荷盛放,则坐于舟上,随意采摘。取荷花插瓶,莲叶则给母亲用来蒸饭或蒸肉所用。嘴馋时则和哥哥自制钓钩,垂钓小鱼,让母亲煮一锅鲜美的鱼汤。夏日采莲,秋冬挖藕,小小池塘,总能给平淡的生活带来惊喜。

夏日是蔬菜瓜果之盛季,辣椒、茄子、豆角、苦瓜、丝瓜、西瓜、香瓜皆产于此时。收摘西瓜之日,最为欢喜,父亲挑了箩筐前往菜园。去之时,我与哥哥一人坐于一边,归来则是满满的一担西瓜,置于楼台的清凉角落,日日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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