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如初见 回首是一生_白落梅【完结】(4)

2019-02-19  作者|标签:白落梅

亭亭岩下桂,岁晚独芬芳。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huáng。 那时间,村里有院落的人家,皆种桂植jú,已成风尚。给单调乡间的生活,添了几许幽情和愉悦。人间花木,看似无情,实则有心,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各吐其芬,各舒其韵。世事人情不争闹,桃李chūn风自主张。

鸿雁秋水,柳岸系舟,芳草斜阳,兰风桂露。居山野乡村,不见车水马龙,市井繁华,却得赏四时花木,山水风光。儿时采摘桂花,既无诗情,亦不懂风雅,只觉花香袭人,美艳无比。

家家户户于院中晒桂花,用蜂蜜腌制桂花酱,储存些时日,做甜品时,放入几勺,香甜可口。桂花酿制的酒,呈金huáng色,味道清甜,香气浓郁。素日里百姓人家不舍饮用,留待客至,或节日方肯开坛。乡村月夜,薄弱的煤油灯下,亲朋相聚,推杯换盏,浓浓情意,令人感动。

每至中秋,母亲会带着我到村里的小店,买上节日的月饼和果点。记忆中,最喜爱的则是杨梅苏和桂花糕。夜宴散去,便端了桌椅,一家人于庭前赏月。摆放好糕点,冲一壶桂花茶,团圆之夜,月色比起平日,竟又是一种风流。

隔壁的珍儿总说月亮里看得到人影,而我亦是对着明月深情地仰望,似乎真的看见山川树木,人影婆娑。书上说吴刚每日辛勤伐桂,可千万年过去,那株桂树依然如故,每逢中秋,馨香迷人。月宫里的嫦娥,这日是否会私动凡心,与他共饮一盏桂花酒,相看无言?

后来,我来到江南吴地,清秋时节,便独自去园林赏桂。秋阳午后,坐于茶馆的长廊下,点上一壶茶,摘点丹桂,泡入其间,芬芳四溢。这座城市,早已浸润于桂香中,过往的行人,如若梦里,不愿苏醒。她含蓄风情,不争不扰,浓得有韵,淡得清远。

青石小径,落花缤纷,闲庭漫步,不忍踏之。行至幽致处,见花落如被,便细心拾取,装入布囊中,带回家洗净晾gān。我亦学到外婆手艺,会做桂花酱,酿桂花酒。素日煮了甜点,洒上一些桂花,顿觉寻常食物,亦生了蜜意柔情。

朱淑真有诗: 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伊忙。一支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这位与李清照齐名的才女,却没有像她那般,遇得一位志气相投的良人。她嫁与一个不解风情的商人,一生郁郁寡欢,万般心事,无从言说。草木有灵,知她情意,诗书有心,护她周全。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cháo头,何日更重游。 历代文人墨客对杭州桂子吟咏无数,而唐时白居易的《忆江南》读罢令人魂牵梦萦。千年老城,落入西湖清波里,古刹中,桂子怡人的清香,耐人追忆。几位僧客坐于园中,品茶赏桂,说禅论道。

多少人寻梦江南,只为了却今生那个温柔的心愿。而今我寄身江南,看惯翠柳繁花,赏遍清风明月,已是心意阑珊。唯有旧时光yīn,总在梦里徘徊,挥之不去。

我心所愿,回到当年村落,于凉月清秋,做一个摘桂的妇人。我自是寻到一位心意相通的村夫,陪我花前月下,静读红楼。庭前石桌上,共酿几坛桂花酒,唯愿此生,长相守,不分离。

第5章 浮萍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患上一种病,病的名字叫huáng昏。这些年,每至huáng昏,无论yīn晴雨雪,心中总会莫名地恐慌。我在惧怕什么?是对未知明天的迷惘,是对飘萍人生的厌倦,抑或是对如流光yīn的无奈?

人生如寄,缥缈若萍,初遇情真,携手走过几程山水,竟再也寻不回纯净的当年。云聚萍散,世事无常,万物山河不曾转换容颜,是我们在仓促老去。那么多的曾经来不及回忆,那么多的故事来不及叙写,还有那么多的人,来不及好好地遗忘。

友说,她儿时最唯美的一幅景致,就是祖母拉着她的小手,跨过木门槛,走在清晨的乡村里。沿途有露水,有白雾,有晨起的余晖。要一直那样多好,故人都在,一切美丽如画,一切清澈如水。

那个叫竹源的小村落,亦曾有过一帘相似的风景。母亲拉着我的小手,走在斜阳小道上,她手腕中的篮子里,装着新捞的水青萍,还有一些绿菱角。远处山峦层叠起伏,近处水田聚散有致。洁净的风,清淡的云,潺潺溪流,几丛芦花,来往行人踏着彩霞,缓缓归去。

长大后,我做了那个采萍的女孩。临水采萍,无关诗意风雅,打捞的水萍装回家,母亲用来饲养小猪。木栅栏里,长年养上几头猪,到了年底便有镇上的屠夫上门购买。各家各户卖了自家jīng心喂养一年的猪,换了银钱用来置办年货,添件冬衣。余下的那份,留给来年小孩的学费,以及chūn天重新购买小猪的本钱。

还记得,每当屠夫从圈里将猪买走,母亲总有那么几日神情冷落,寝食不安。一年的时光,它虽为牲畜,亦有与人相通的情感。

素日里,时常听母亲对着猪叨絮,有时不听话,太过顽劣,甚至还会对它打骂。若乖巧吃食,母亲亦会温柔待之,或是奖赏其新鲜瓜果蔬菜。后来他们的相处,有了旁人不可意会的默契。我总在一旁观看,从当初的不屑一顾,到后来心生感动。而母亲亦从青丝红颜,到后来华发早生。

年复一年,养猪并不能给生活带来富裕,只是补贴家用。乡村的日子,永远清淡如水,温饱即安。母亲白日多半在菜园打理各式蔬菜瓜苗。而我趁放学之余,便邀上几个伙伴,提上竹篮去采摘野菜,或打捞浮萍。

萍,水草也。浮生水面,叶子青翠,生白花。萍草无根,聚散无依,此一生不可主宰自己命运。而我后来数年飘萍转蓬,亦是有了某种前因。母亲说,遇草木茵茵之时,当采摘时新野菜,喂养牲畜。若时间紧迫,则取竹竿,去自家池塘打捞浮萍。可见,萍在乡村,实属寻常之物,随处可见,人可捞之。

她叫萍,时常与我一同打捞萍草。长我三岁,却通晓世态人情。虽为乡间女孩,自小爱读诗词,纯真làng漫。我与她惺惺相惜,去山间砍过柴,摘过野花,采过莲,捞过萍。亦同榻而眠,灯下读红楼,听雨聊天。那些悠长的时光,成了如今最美的回忆。

她说她将来要当个诗人,过上唐诗宋词里雅致的生活。我说我只想做个简单平凡的人,一生踏实安稳。后来,她学业未成就独自背着行囊去了远方,似浮萍一样居无定所。在外地和一个庸常的男子相恋,远嫁他乡。而我却接受了命运的流转,落于江南烟水之地,与文字相伴。

我与萍十数载不曾相见,亦不敢打听她的消息,只依靠儿时记忆,想像她的模样。不曾想旧年chūn节于路口重逢,彼此相见无言,仅是一个微笑便转身离去。多年光景,岁月没有偏心,在我们的容颜上,刻下了沧桑的痕迹。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太多现世的疲倦,不禁心生感伤。

母亲说,萍嫁至远方,生了一双儿女,日子清俭安然。而我的生活虽诗情画意,闲雅自在,却始终若飘萍孤身一人。人生真的好讽刺,你所追寻的梦想,总会与之背离。完美是一种奢侈,唯有缺憾,方给得起我们想要的永远。我与她之情谊,有如萍水,来去由心,聚散随缘。

杜甫有诗吟: 相看万里外,同是一浮萍。 苍茫人世,皆为飘萍雁旅,何曾有过真正的安稳。那些携手人间的伴侣、亲人,最后都丢了音讯,唯有影子与自己相依,无法割舍。从此我对浮萍,有了更深的情感,都是天涯倦客,归路却难与相同。

外婆告诉过我,在那个动dàng年代,萍草曾解了过许多人的饥饿。村里的妇人小孩去池塘捞萍,摸田螺,采菱。这都是大自然的馈赠,无须钱财购买。回来后,各户人家洗净萍草,切碎,再挑出新鲜螺肉,拌上一些米粉作料,上锅蒸熟,最能饱腹。或煮上一大盘菱角,家人围坐一起,甘之如饴。

依稀记得,母亲为了感受过往那段清苦的生活,用浮萍和田螺肉拌着米粉清蒸。尽管她用上了各式作料,却再也尝不出当年那般滋味。或许有朝一日萍草又会作为一道美食,流散在百姓人家的餐桌上。而我早已学会了将清苦,视作甘甜;将往事,写成回忆。

浮萍是药,性寒,有清热解毒之功效。每年夏至秋初,父亲会采捞一些浮萍,除去杂质,晒在竹匾里,当作一味药材。若遇风热丹毒,可用浮萍煎水浸洗,亦可研成粉末,敷之。父亲还用蜂蜜,做过浮萍丸子,用来消渴解虚热之症。

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 我想起了那个仗剑江湖的李白,纵算生于大唐盛世,满腹诗文,亦如浮萍来去无根。我们都是天涯游子,奔波于浮生乱世,不知成败,不知归程。与其费尽一生争夺输赢,不如安心做一株萍草,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如今那座荒废的小院,已无人烟。木栅栏的猪圈,被岁月折损不见初时模样,只能在回忆里寻找旧时繁闹的情景。乡村池塘的萍,肆意疯长,来往路人,再不会为之停驻步履。它的存在,是顺应自然,是一道可有可无的风景。

乘舟采萍的女孩,仓促间老去。廿年光yīn,恍若一梦,人生还有多少个chūn秋,禁得起消磨。东坡先生有词云: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chūn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萍,是意境,亦是过往。

第6章 竹源

那是一座古老的南方小村庄,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竹源。村庄居群山之间,绿水之滨,翠竹隐隐,四季常青。那条悠长蜿蜒的乡间小径,行走过荷锄归来的农夫,骑牛chuī笛的牧童,池塘浣衣的村妇,孤舟江雪的钓翁,还有提篮择菜的老妪。

我的外婆,从一个叫香塘的村落,嫁到了竹源。一位殷实的富家小姐,下嫁给一户中下贫民,在当时并非是传奇故事。对外婆来说,她的出嫁,不过是命运一次简单的迁徙。外公虽然家境清寒,带给外婆的却是一生的安稳和幸福。

嫁给外公的第二天,外婆褪下了锦缎旗袍,从此穿着民国时期平凡村妇的简衫。外婆说,外公也穿过长衫,那是去城里赶集时的衣着,素日里穿的皆是马褂。后来,她把旗袍和长衫锁进了陪嫁的樟木箱里,当作是青chūn的回忆。任凭岁月爬满双肩,过往的恩情,一如当年,被永久珍藏。

那条乡间小径,也是我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儿时居住的乡村与竹源,仅隔了两公里山路。看似简短的路程,沿途尽现美丽的自然风光。山花夹径,翠鸟栖枝,转角路口更是别有dòng天。星罗密布的稻田,随处可见散养在外的水牛和家禽。过石桥,于溪流泉涧边停留片刻,总不忘摘一束野花,装点陶罐。

逢年过节,或是寒暑假,去外婆家成了幼年最快乐的时光。记忆中的外婆,已是佳人迟暮,丝毫看不出她年轻时的风华。常穿一件蓝色斜襟盘扣的上衣,戴一顶黑色的丝绒帽子,帽子的右边绣一朵小花。外婆身材瘦小,面容慈祥,她用那双布满皱纹的双手,给我做了许多美食,充实了那段瘦瘠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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