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_贾平凹【完结】(20)

2019-02-19  作者|标签:贾平凹



摆摆要参加红军,红军不要摆摆,因为摆摆的屁股翘,容易bào露目标。

阿蝉就哧哧笑,说:“夜哥,摆摆是人名吗?”夜郎说:“这怕是江西人唱的,江西人把跛子叫摆摆的。”就听着又唱下去了:

摆摆去找政委,政委也是个摆摆,摆摆同情了摆摆,摆摆就参加了红军。

摆摆去送情报,走到半山腰,因为摆摆屁股翘,就被鬼子发现了。摆摆撅起屁股就跑,鬼子上来就是一刺刀,为了革命为了党,摆摆就光荣牺牲了。

歌声越唱越缓慢深沉,反复出现“摆摆”的字眼,阿蝉也笑个不止,一仄头看夜郎,夜郎却眼泪花花的,便不敢笑了,说:“夜哥,你哭了?”夜郎说:“我想起我爹了。”阿蝉说:“你爹也是个摆摆?”夜郎说:“我爹是个驼子。那唱歌的八成是江西人来西京出差,看见城里到处烧纸,想起他的老先人了??我爹没参加过革命,他只是个农民,我记事起他就是个驼子,腰弯得几乎是个直角,他上世好像欠了别人什么,一生都没直过腰??”说罢就随了那漫道往城墙上走。阿蝉说:“人家都在街道旁烧,咱要上城墙?”夜郎说:“人家都是老西京人,我在这里都站不住个脚儿,我爹还能来占一块地?”

城墙上静寂无人,砖块铺就的墙顶如街,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泛着青光。两人顺西走了数百米,来到的正好是那一次遭人打枪的地方。夜郎让阿蝉放下烧纸,自己却说:“阿蝉,你怕鬼不?”阿蝉说:“不怕。”夜郎说:“那我让你看看鬼。”阿蝉说:“你用气功吗?你能用气功打开我的‘天眼’吗?”夜郎却从怀里掏出埙来,呜呜咽咽chuī起来。他chuī得十分忘情,今夜,气又特别幽长,几乎一下午鼓在肚里的气,这阵正好丝丝缕缕全呼出来派了用场。阿蝉从未听过埙音,也从来不知道夜郎也会懂得乐器,当夜郎掏出埙来,她还以为是什么泥块,但第一声呜然而起,发出了那么长那么沉那么古怪的音,浑身就颤了一下,越往下听,越感到夜黑,城墙上空旷yīn森,不知了身在哪里,恍惚像是做梦,梦里又这般恐怖,又记起夜郎说过要让她看鬼的,又记不清夜郎是梦里说的还是不在梦里说的,看天上的黑云如鬼,看城楼的角檐如鬼,看夜郎也如鬼,不觉“啊”地长声锐叫,跌坐在了那里。夜郎收了声,问:“怎么啦?”阿蝉说:“夜哥,夜哥。”夜郎说:“你说话嘛。”阿蝉还是看了看夜郎,爬过来还摸了一下夜郎的脸,终于证明了一切在现实中,就说:

“你把我吓死了。”夜郎发笑,笑的是今夜那个放枪人没有放枪,却使阿蝉失魂了,说:“你不是不怕鬼吗?鬼才要来的,这一停,看不见了。”阿蝉说:“你这chuī的什么?”夜郎说:“埙。”阿蝉说:“埙这么怕人的!”夜郎说:“你听出什么来着?”阿蝉说:“我只觉得我糊涂了,我好像在一个山沟沟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下着雨,路上泥又深,走一步听见身后还有谁也走一步??远远的崖畔上有灯,孤孤的一颗灯,láng也开始叫了??”夜郎说:“阿蝉还有音乐才能!将来了到我们戏班去学乐器去。”就蹲下来点火烧纸。

夜郎看过电影,电影上似乎放映过西方鬼节的情景,那是家家刻了南瓜,点了鬼灯,所有的人,男女,老人和小孩,都从屋里走到街上,穿乱七八糟的怪衣,戴五色六彩的面具,装扮了各式各样的鬼。人突然在这一夜都成了鬼,鬼没有一个是美丽的,都面目可憎,狰狞bào戾。夜郎想,真有意思,中国的鬼节却不一样,鬼永远是鬼,人永远是人,人鬼不能混淆。人怕鬼,也厌弃鬼,虽然自己的亡去的爷娘老子都是鬼,惧怕和厌弃又无法摆脱他们而产生敬畏,说是一种孝道,实则是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罢了。夜郎默默地烧着纸,蹲在一边的阿蝉在一眼一眼看着烧着纸的夜郎,心里仍充满了恐惧。这一个夜里,天奇怪的yīn黑,没有月亮,有风,风不大,该是鬼行走的好时候;城市里没有坟墓,鬼不能如在乡下在自己的坟头接受活人的贡献,鬼是游dàng的,如街上游dàng的人。阿蝉不明白的是,这一夜要祭鬼,为什么却不让亲戚的鬼进家门,都要到楼与院前的十字路口,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烧纸呢?远远近近的巷道的烧纸火光中,人影在晃动着,都在地上画圆圈,这是为了防止混乱,还是画地为牢,这一片地就属于某一个鬼了?阿蝉能听到的,似乎是鬼在城墙下的街巷胡同,院外楼前,热闹地跑,像体育馆里举办了摇滚音乐会,里边的演出已经开始了,外边的人在跑着喊,大步小步地不停,甚至能听到鬼们在得到了钱后嚯嚯而笑,或用指头蘸了唾沫,背过身急急地清点款数,硬的钱纸在塞搴哗哗地响。而城墙头上鬼少,又孤寂,悄悄地是已立在了那截女墙边,还是坐在了那摇动着一根枯jīng的地砖块上?

那一刻里,火的亮光照在夜郎的脸上,他默默地祷告着自己的父亲,他希望在他念叨着父亲的名字时,父亲就会从千里之外的那个huáng泥岗上的坟丘里赶来。风chuī了一下,纸一直暗红,突然嘭的一声,像憋了一口气,纸堆腾起更大的明焰,如花怒放。夜郎的头发忽地多起来。他知道父亲是赶来了,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头发,头发竟吧吧地有火星。这响声阿蝉也听到了,也看到了小小的灿烂的火星,她叫了“夜哥!”夜郎没敢回应,已明白自己的不孝——是不能用阳气吓骇亡父的。便将一直跪着的单腿变为双腿下跪。双腿下跪的时候,左膝盖正跪在了一块瓦砾上,垫得生疼,他没有移动,定睛了看纸变红变黑变白,然后袅袅起飞,有几片落在脸上,像烟盒的锡纸在墙上吸着,久久不坠。这一定是爹的舌头了,在吻自己。他拿过了阿蝉带来的小瓶白酒,说:“爹,城是人家的城,儿子只能招你到城墙上来,钱你就收去花吧,酒还是我喝了!”撮起瓶子咕嘟嘟全灌了下去,突然泪水婆娑,想到了遥远的故乡,遥远的岁月。

——爹死的时候,他还小,他没有哭,头上的白巾,白巾沿上缀挂的一串棉球挡住了眼睛,他走在出殡队伍的前边,被教导着抱了纸灰盆,率领着哭天嚎地的众亲戚去村口。他的堂哥要他一定得哭,说不哭是招别人笑话的,亲儿子难道不哭自己的亲爹吗?!他也决心要哭,却随着响器一响,怎么也哭不出来,越是要哭越没有哭声和眼泪,直站在了十字路口,堂哥在后边拧了一下他,他还是哭不出来。端了纸灰盆要摔,堂哥又说:用力摔,摔得越碎对你爹越好,再不会为牵挂家里而灵魂不安。堂哥说罢了还捡了一块石头放在路上,他就将盆子朝石头上摔去,但目标不准,幸好盆子还是碎了。孝子不哭,着实让村人耻笑了多年,直到爹过三周年忌日,娘和他去上坟烧纸,从弯弯曲曲的田埂上往坡根走,荒丘上长了一蓬荆棘,荆棘没有开花,只有被雨水淋腐了的已贴在荆蓬上如一道道白印的幡纸,田野里的麦子已经起身,有兔子跳跃远去。他问娘:这地里怎么不长包谷了?娘说:“种的麦子当然长麦子呗。”他说:“那么,是种什么长什么吗?”娘说:“乖。”他就说了:“爹埋在这里怎么不再长出个爹呢?”娘说:“爹永远是没有了。”他在这时是哭了,爹死过三年他才真正哭了。

现在的爹,随他来到城里,爹的鬼是游dàng的鬼。夜郎在默念着爹的好处,觉得对不起爹,请爹原谅他,他还要留在城里!夜郎这时想起了中学课本上曾经学过的“jīng卫填海”的故事,但爹并不识字,不知道什么是jīng卫填海,他就叽叽咕咕给爹在那里念说起那个故事来了。

烧完了纸,两人往回走,阿蝉问:“夜哥,你刚才烧纸是在念说什么了?”夜郎说:“我给我爹说话哩。阿蝉,你学过‘jīng卫填海’的课文吗?”阿蝉说:“学过。”阿蝉就背诵道: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乌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jīng卫,其鸣自谈;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jīng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夜郎说:“你还行么,我就给我爹说jīng卫的故事哩。”阿蝉说:“给你爹说一个小鸟的事?jīng卫填海,那多徒劳无益的,给你爹就说这些?!”夜郎说:“你懂个啥!”不理了阿蝉。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嘎地就在前边停下,车里走下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朝他们锐叫了一下。阿蝉还以为这女人是认识夜郎的,回头看去,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持着手机的男人在那里yínyín地笑,揽了那女人的腰往近旁的酒楼去了。从大街往西的窄巷里,两旁的槐树浓荫jiāo错,路灯在浓荫里激she如云中的阳光,树后檐墙的黑暗处,有人在拥抱。远处的水管下水流哗哗,是倭腰的老妇人在洗衣服。一群赤着膀子趿着拖鞋的闲汉横着过来,叫嚷着你赢牌了就得请客,那东胜街夜市上令狐家的馄饨馅嫩,卖馄饨的小妞更嫩。早五点,照例是小院子里的吵闹时分,先是楼下院门角的那家癞疮秃头,烧起了墙根下煮jī的锅灶,火光明亮地照闪着每扇玻璃窗子。这是陕南山区的灶型,西京城里不可能再有第二,灶道长若三米,斜坡而上,依次安有三口大锅,一把火在下边的膛里烧起,三口锅同时受热,热烘烘的腥臭味就弥漫院子,烟也随着院墙往上爬,浓重的黑烟溶入夜空。秃头老婆是白日在街上摆烧jī摊的,秃子只管去收购jī,收购了在院子里拔毛剖肚,天黑下来,穿一身拈绸褂儿,灰不灰白不白的,戴一个小小的草帽,挎了背盘去沿巷叫卖。昨天晚上,又收购了几大筐jī在院墙根的,夜郎回来后听见小李在和秃头谈话:“又弄到死死jī了?”“话可不敢这么说的!”“算我不会说话。杀jī怎么jī不叫唤——哑巴jī?”“用竹棍捅jī耳朵,来不及叫就咽气了。”“你脚底好着的?”

“好着的——啊,你骂我?”“我怎么骂了?”“你要说是‘头上生疮,脚底流脓’?!”“这是你说的,怎么算我骂了?”这秃子住在院里,是全院的灾难,也是周围人家的灾难,居委会已经来gān涉过几次了,但房东没意见,秃头的房租比所有客户高出一倍的。秃头只是悄无声息地烧自己的火,小李就起来了,他是一边把屋中的青菜往三轮车上装,一边开了水龙头,拿长长的皮管子往菜上浇,一边嘴里小声哼豫剧《周仁回府》。河南人是中国的吉卜赛,街面上那些摆摊耍猴的、练拳的、做硬气功、卖老鼠药的,差不多都是同一口音。小李常在街上碰着同乡就领回来住宿,惹得房东也不高兴,无奈,他一张好嘴,无遮无拦,与那房东女人插诨打科,这女人倒不依了掌柜,且家中无事,夫妻见天搓牌,若三缺一,小李再忙,也会成全,是个随叫随到的人物。小李的豫剧一唱,房东的女人准时就醒了,已养成了习惯,起来要大解,穿一件宽大的睡衣,趿沓了拖鞋,掖怀往厕所去,然后叫房东去送手纸。房东慢慢腾腾,嘟囔不已,拿了纸揉一团隔厕所门扔进去,小李就笑着说:“做生意的辛苦,做房主儿的也辛苦,你要伺候老婆,每日把尿桶拿回房中,你只消跑一次差事就好了!”厕所里的女人听见,高声说:“小李,快住了你的口嘴,我这是让他表现情意哩,别人想来给我擦尻子,我还不让哩!”小李说:“这倒也是。——‘若把嫂嫂献上去,周仁不是某某的!’——秃子,给我开开门!”蹬着车子出院去了。院子下边的一响动,楼上隔壁的五顺也就起身了,叮叮咣咣开炉子,提水壶。他是拾破烂的,却养得很高贵的习气,每日清晨要熬了茶喝。果然就来敲夜郎的门,端偌大的一个搪瓷缸,扑扑闪闪地把半缸茶倒给夜郎,询问今日做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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