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_贾平凹【完结】(19)

2019-02-19  作者|标签:贾平凹



夜郎吃过饭就去了兴庆区,区政府羿副区长正在开会,夜郎托办公室的gān事去会场叫了出来,羿区长一出门就瞧见了夜郎在走廊一头站着,迟疑了一下,却嘟囔着gān事:“是谁呀?正开着会的,是谁来找吗!?”夜郎迎过去说:“羿区长,是我。”羿区长噢噢两声,立即四面看了,急拉夜郎到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把门关了,说:“是夜郎?!好长时间没见了你!上个礼拜,西郊农场又邀去钓鱼,我还想起了你,你那次是一次钓了二十斤吧?”去年的夏天,羿就调动到兴庆区政府,农场的负责人开设了一个鱼池,专供市上的一些领导星期天去钓鱼,羿便来约祝一鹤秘书长,祝一鹤当然也把夜郎叫去了。那一次,夜郎与羿认识,羿殷勤地跑前跑后,在鱼池边给祝一鹤安坐椅,撑阳伞,还跑着去买了冷饮,祝一鹤每钓上一尾,他就大呼小叫,夸奖说祝一鹤的技术好。其实那一次夜郎钓的最多,羿几乎坐不住,仅仅钓上来三条。祝一鹤中午在招待所休息的时候,羿和夜郎在那里下棋,他拍了腔子给夜郎说:“兄弟,以后祝秘书长有什么事用得着我,我包了!你有什么事也只管来找我!老哥官不大,可在基层,凡我管的地盘上还有办不成的事?就是在我不管的地方有什么,咱也有办法托了别人!说句实话,有什么事你去找书记、市长,他们也不一定能办得了,他们还得请我们来办么。就是送礼,书记市长也不见得有人去送,一是不敢去送,二是想送寻不到门。咱基层gān部就不一样喽!”当时夜郎倒觉得此人还直率,也就说:“基层gān部离百姓近,事情办好了,老百姓的口就是碑,办坏事,老百姓也是一眼眼看着的。”羿说:“可不是,现在风气不好,如果老百姓要造反,首先掉脑袋的也就是我们这些人了!解放初,枪毙最多的是什么人?不是国民党那些大官,也不是毛毛随从,是县长,七品官这一级离百姓近,民愤大么。旧戏上一写县官都是些白脸——为什么?——一是写戏的人只熟悉七品官,也只敢写到七品官,二是写了七品官,老百姓看了戏能共鸣嘛!——七品官,芝麻大个官!嘻嘻,咱革命了几十年,还是个副的,嘻!”夜郎还真服了他这一席话,说:“过几年副的就成正的了!”羿说:“谁给你正的?你问问祝秘书长,为啥姓羿的现在还是个副的?”说完就嗬嗬地笑。现在羿又提到钓鱼的事,夜郎想起了这一幕,不免心里酸酸的,说:“羿区长还记得这些?你去年夏天去钓鱼,今年夏天也去钓鱼,祝一鹤他就没这个福分了。”羿说:“早听说老祝是病了,我一直还说去看看的,就是走不开身;当个屑区长,还是个副的,却一天到黑忙得尿都尿不净,裤裆都是湿的了!老祝也倒霉,政治生命就轻易让别人牺牲了!我现在算看透了,要在仕途上混,不跟人不得上去,跟了人危险性大,咱是与谁也不近不远,当然谁也不会重用了咱,谁也不会太陷害咱哩。”正说着,走廊里喊:

“羿区长!羿区长!”夜郎就起身要去开门,羿嘘了一声,不让夜郎动,自个把门开了个缝,探出脑袋,问:“谁个?”立即又把门打开,笑着说:“杨书记呀,我来了个客人,马上就来。”夜郎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黑壮汉子,手上的烟吸到一指长了,从口袋又摸出一支接上,十个指头蛋却焦huánghuáng的。一口浓烟就喷过来,说:“我以为你上厕所了,我也去了,隔着隔板说了几句话没回应。厕所里怎么又画了那么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羿说:“谁知道哪个又画上了,他娘的,去年我到哈尔滨,今chūn到广东,厕所里都是这些东西,总不会是一个人的作品吧?内容和形式竞一模一样!”黑壮汉子说:“刚才叫你,门开得那么一点,我想是不是来了相好的了?原来也和我一样黑包公!他好像我在哪儿见过?”夜郎也正疑惑,羿说:“你哪里见过他,他不是西京城的。”黑壮汉子噢了一声,说:“那你就快点来,时间不早啦,还有三个问题没研究的。”羿说:“乡里gān部忙的是催粮催款,刮宫流产,咱整日忙收税,完不成任务,市上只怪罪咱,咱还能想出个啥办法?!你们先研究吧,研究成啥我也没意见——我马上就来的。”便把门重新关了。悄声说:“是区委杨书记,年纪倒比我轻,是市委诸葛书记的秘书下来的。”夜郎想起就是原市长和诸葛书记闹的那一场矛盾才使祝一鹤从此完结了政治生命的,就苦笑了笑,说:“好像我也见过他的??你怎么哄人家我不是西京城里的?”羿说:“他是知道你名字却记不准你的人的,要是知道咱们还熟,他可能又要怀疑我也是原市长线上的。原市长在的时候咱没沾过他的光,他人走了,我却带了他的灾,要不怎么到现在了这副字像膏药一样还贴着揭不去呢。”夜郎听了,心里一阵阵发颤,眼前这个羿,是把他当做祸害而对待了,一时感到侮rǔ,脸色就难看起来。羿瞧夜郎生了气,赶忙说:“你别介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要真正贱看你,也不会让你来我办公室的。你不在仕途上不知老哥的为难,祝一鹤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的!给我说,有啥事要我办的?”夜郎原要拂袖就走的,但念及吴清朴拜托的事,只好又坐下来,说:“我有个朋友开办餐馆,你们工商局就是为难不给办营业证,来找你关照关照。”羿头歪起来,沉思了半@儿,说:“话可以去说说,但也不一定说了能顶事??你的朋友人没来吗?”夜郎说:“你领我去见见工商局长,或者你写个条我去找,事情有个眉目了,我让朋友来办手续。”羿说:“是这样吧,你还是让你那朋友来,你在这不好。”夜郎说:“那好吧。”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了,说:“祝你很快把副字去掉!”开门出去了。

夜郎噔噔地从楼梯往下走,楼梯上铺着红地毯,每一个转弯处都放着痰盂,墙上写了“吐痰入盂,注意卫生”。夜郎吐了一口。又吐了一口,全吐在地毯上,下到一层,竟抬了脚高高地往那白墙壁上蹬出一个鞋印。临出大门,大门口坐着收自行车牌子的老太太,刚才推了车子进来时领过牌子,现在出门要jiāo牌子;夜郎推着车子就出,老太太喊:“牌子,牌子!”夜郎吼道:“我就是贼!”把硬铁皮牌子摔在院子里。

车子从区政府门口一直骑着往北,到了北城墙根了,夜郎才恨起自己是气糊涂了,骑到这儿来gān什么?掉过车头又往宽哥家里去,发誓不找他羿区长,却非要把营业证办出来不可。半个小时后,夜郎气也消了许多,赶到宽哥家,宽嫂正在厨房里摊酿皮子,案板上放着一大盆面水糊糊,两个小锣般的铁皮平底盘,面水糊糊倒进一勺,摇匀了,轮流放进开水锅里去煮。天气很热,人胖汗多,额颅上擦着了面粉,面水糊糊也洒得案板上、锅台上、她的皮鞋面上斑斑点点。夜郎静了静气息,故作兴奋状,说:“人有福了,跌一跤都能拾锭银子的,嫂子怎么知道我爱吃酿皮,人还没到就做上了?!”胖嫂见是夜郎,没好气地说:“你闪远吧!”夜郎偏去抓了做好的一张,对空耀了,薄亮亮地透明,自个先切成条状,调了油盐酱醋辣子蒜茸,端在一边吃起来。胖嫂说:“真不要脸!”夜郎说:“嫂子是大方人,今日怎么啦,总不是嫌我吃了?”胖嫂说:“我问你,你宽哥不识了时务,你也是瓜啦傻啦?你明知我夫妻闹得乌眼jī了似的,吃饭不上一个桌子,睡觉不枕一个枕头,你作为兄弟的,却要害得我们夫妻离婚不成?!”夜郎吓了一跳,酿皮也吃不进去了,问:

“这是怎么回事?”胖嫂说:“你是不是让你宽哥管那农民受骗的事来?”夜郎说:“有这回事,那农民太可怜的??”胖嫂说:“你宽哥不可怜了?!他是个什么官呀长呀的,他竞去分局汇报,分局说好是要抓了那派出所姓huáng的,可后来分局却不抓了,只把骗子扣起来,追回那批药材就完了。其实呀,完了也就完了,农民没有吃亏么,你宽哥却上劲了,说为什么不抓那姓huáng的?知法还犯法?目下公安系统搞整顿哩,这样的事都不了了之,还整顿个什么?——问题就在公安系统搞整顿的,分局怕影响自己的工作和声誉,要捂住见不得人的事哩。而你宽哥却以为他是正确的,他是真理,真理就要战胜邪恶??你笑什么,这是他说的,他一说都要说书本上的话,或者像领导人的话——可他把自己是张三还是李四忘了!五十年代他会说个保家卫国,七十年代他会说社会主义好,到现在了,不再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没解放,可变得这样看不惯,那样看不惯!他要是个国家主席就好了,可以制定国策了,但他不是么,他能管了谁?他连他老婆我都管不住还想管谁?!”夜郎说:“这一锣儿熟了,得换另一锣儿了。”

胖嫂忙去开水锅里提锣盘儿,烫,手在冷水里蘸了一下,提出来,翻倒在案上一张酿皮子,说:“我不知道熟了没熟用得你说?!我说到哪儿了?”夜郎说:“他连你都管不住。”胖嫂说:“胡扯淡!我说的是他仍较劲儿,又汇报到公安局里,局里领导发了火,责令分局去抓了那姓huáng的!姓huáng的是抓了,分局的领导就嫌他告状了,不满意了,明里话不说,暗里恨他,现在分局新住宅楼快竣工了,如果到时候想个点子,这房子就分不上我们了。夜郎,你记住,若分不到房,我是饶不了你宽哥的,要是闹得离了婚,这起根发苗的罪孽就是你弄成的!”夜郎说:“猪屙的狗屙的都是我屙的??你把后果也想得太严重了,宽哥是老警察,又是先进,能不给分房子?”胖嫂说:

“太严重?如今就收拾起他了,局长家的儿媳把自行车停在局长家的楼下被贼偷了,局长发了火——也真是,这贼你谁的车子不能偷,偏偏要偷局长家的——局长整日抓社会治安,贼偷到他家了,难怪他不发火!局长住的那片楼区归你宽哥这个分局管的范围,局长给分局发火,分局就把追拿小偷的差事jiāo给了你宽哥,他已经在那片楼区潜伏观察了三天两夜了,就要瞧他怎么个完成任务呀?!”夜郎不言传了,放下碗就要走。胖嫂说:“你怎么不说了?你要走呀?你惹下娄子了,你就要走呀?”夜郎也不回头,出门到街上,街上已过了下班时间,路灯也开始亮起来。摆夜市的小贩三三两两从各自家里推出三轮车、架子车,上边放着烤羊肉串的炭槽,墩沙锅的炉子,搓麻食的案板,以及羊肉、鱼肉、粉条、青菜、啤酒和各种冷饮。卖冰棍的女孩子嗓音很好。夜郎不停地与他们相遇,车子停停骑骑,心想:今日倒了霉了,遇谁生谁的气,是鬼节不宜办事吗?还是先祖的鬼魂在催我快去烧纸?闷闷不乐地就往南门口门dòng里去。

阿蝉抱了一沓烧纸,已经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夜郎到的时候,她指着手表说:“夜哥,都七点二十五分了,鬼都等不及了!”夜郎说:“路上人多,我紧骑慢骑地差点让汽车轧死了。”阿蝉说:“是吗?轧死了这纸就给你烧了。”夜郎笑了一下,说:“真死了,你还会想着给我烧纸?”两人在南门口立了一会儿,城门里的小公园里依旧灯火辉煌,人群熙攘,那个长脖子算卦师还是那张破桌那副打扮。而人行道上已经有人在烧纸了,有一人一烧的,有两三人一起烧的,都是在地上画一个圆圈,烧起来火光鲜亮,照着烧纸人毫无表情的油汗脸。阿蝉才说了一句:“夜哥,你去那算卦师那儿算过吗?”却听得公园那雪松后的一堆人中有了歌唱,接着是一哇声地起哄叫好。两人驻脚听了,已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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