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_池莉【完结】(7)

2019-02-17  作者|标签:池莉

印家厚头发都麻了,说: 主席,你听清楚,我gān不了!

gān得了。你是日本专家。 工会主席三把两把给他腾出了一张办公桌,将一叠贴有相片的职工表格放在他面前,说: 小印,要理解组织的信任。现在,我们只有背水一战了。对任何人一律用行政命令。来,我们开始吧!

下班时印家厚遇上了小白。小白说: 我听说了。真他妈替你抱屈。好像考他妈驻日本的外jiāo官。奴颜婢膝。

印家厚狠狠白了他一眼,嘿嘿一个冷笑。小白马上跳起来, 老兄,你怎么以为是我……我!观点不同是另一回事。我若是那种背后插刀的小人,还搞他什么文学创作!

这真是委屈。到目前为止,在小白的认识上,作品和人品是完全一致的。印家厚虽不搞创作却已超越了这种认识上的局限。他谅解地给了小白一巴掌,说: 对不起了!

几个身材苗条挺拔的姑娘挎着各式背包走过来,朝小白亲切地招呼,可是对印家厚却脸一变冲着他叫道: 汉jian!

我们绝不做联欢模特儿!

我们要抗日!

印家厚绷紧脸,一声不哼。姑娘们过去之后,印家厚回头数了数,差不多十五六个,几乎全是合乎标准的。他这才真正感到这事太难了。

这一下午真累。在岗位上站了一个多小时;和厂长动了肝火;让工会拉了差。召集各车间工会组长紧急会议;找集训办公室;去商店选购衣料;和服装厂联系;向财务要活动资金;楼上楼下找厂长——当你需要他签字的时候,他不知上哪去了。

报考电大的要求根本没机会提出来;忍气吞声领了三等奖的五元钱。

刚调来的老大难结婚 表示 了两块钱;拯救非洲饥民捐款一元; 救救熊猫 募捐小组募到他的面前,他略一思忖,便往贴着熊猫流泪图案的小纸箱里塞了两元。募捐的共青团员们欢声雀跃,赞扬印家厚是全厂第一!第一个心疼国宝!就是厂长也只捐了五毛钱。

五块钱像一股回旋的流水,经过印家厚的手又流走了。全派了大用场,抵消了三等奖的耻rǔ。雅丽的确知他的心,说: 印师傅,你做得真俏皮! 印家厚不能不遗憾地想,如此理解他的人如果是他老婆就好了。不能否认,哪怕是最细微的一点相通也是有意义的。然而,他不敢想象他老婆的看法,他不由朝雅丽看了一眼,然而随即便又后悔了,因为雅丽读懂了他的眼神。

印家厚接儿子的时候,生怕儿子怪他来晚了;生怕又单独碰上肖晓芬。结果,儿子没有质问,肖晓芬也正混在一群阿姨里。什么事也没有。他为自己中午在肖晓芬面前的失控深感不安,便低着眼睛带走了儿子。

马路上车如流水,人如cháo,雷雷窜上去猛跑。印家厚在后边厉声叫着,提心吊胆,笨拙地追上儿子。他的儿子,和他长得如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这就是他生命的延续。他不能让他乱跑,小心撞上车了;他又不能让他走太久的路,可别把小腿累坏了。印家厚丝毫没有下了班的感觉,他依然紧张着,只不过是换了个专业罢了。

父子俩又汇入了下班的人流中。父亲背着包,儿子挎着冲锋枪。早晨满满一包出征,晚归时一副空囊。父亲灰尘满面,胡碴又深了许多。儿子的海军衫上滴了醒目的菜汁,绷带丝丝缕缕披挂,从头到脚肮脏之极。

公共汽车永远是拥挤的。当印家厚抱着儿子挤上车之后,肚子里一通咕咕乱叫,他感到了深深的饿。

车上有个小女孩和她妈妈坐着,她把雷雷指给她妈妈看: 妈,他是我们班新来的小朋友,叫印雷。 小女孩可着嗓子喊: 印雷!印雷!

雷雷喜出望外,骄傲地对父亲说: 那是欣欣!

两个孩子在挤满大人们的公共汽车里相遇,分外高兴,呱呱地叫唤着,充分表达他们的喜悦。印家厚和小女孩的妈妈点了点头,笑了。

小女孩的妈站了起来,让雷雷和自己的女儿坐在一个座位上,自己挤在印家厚旁边。

我们欣欣可顽皮,简直和男孩子一样。

我儿子更不得了。

养个孩子可真不容易啊!

就是。太难了!

有了孩子们这个话题,大人们一见如故地攀谈起来了,可在前一刻他们还素不相识呢。谈孩子的可爱和为孩子的操劳,叹世世代代如水流;谈幼儿园的不健全,跑月票的辛酸苦辣,气时时事事都艰难。当小女孩的妈听印家厚说他家住在汉口,还必须过江,过了江还得坐车时,她 咝 了一下,说: 简直到另一个国家去,可怕!

印这厚说: 好在跑惯了。

我家就在这趟车的终点站旁边。往后有什么不方便的时候,就把印雷接到我家吧。

那太谢谢了!

千万别客气!只要不让孩子受罪就行!

好的。

印家厚发现自己变得婆婆妈妈了,变得容易感恩戴德,变得喜欢别人的同情了。本来是又累又饿,被挤得满腹牢骚的,有人一同情,聊一聊,心里就熨帖多了,不知不觉就到了终点。从前的他哪是这个样子?从前的他是个从里到外,血气方刚,衣着整齐,自我感觉良好的小伙子,从不轻易与女人搭话,不轻易同情别人或接受别人同情。印家厚清清楚楚地看出了自己的变化,他却弄不清这变化好还是不好。

在爬江堤时,他望见紫褐色的暮云仿佛就压在头顶上。心里闷闷的,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轮渡逆水而上。

逆水比顺水慢一倍多,这是漫长而难熬的时间。

夕阳西下,一分钟比一分钟暗淡。长江的风一阵比一阵凉。不知是什么缘故,上班时熟识的人不约而同在一条船上相遇,下班的船上却绝大多数是陌生面孔。而且面容都是恹恹的,呆呆的,疲惫不堪的。上船照例也抢,椅子上闪电般地坐满了人,然后甲板上也成片成片地坐上了人。

印家厚照例不抢船,因为船比车更可怕,那铁栅栏门 哗啦 一开,人们排山倒海压上船来,万一有人被裹挟在里面摔倒了,那他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

印家厚和儿子坐在船头一侧的甲板上,还不错,是避风的一侧。印家厚屁股底下垫着挎包。儿子坐在他叉开的两腿之间,小屁股下垫了牛皮纸,手绢和帆布工作服,垫得厚厚的。冲锋枪挂在头顶上方的一个小铁钩上,随着轮船的震动有节奏地晃dàng。印家厚摸出了梁羽生的《风雷震九州》,他想总该可以看看书了。他刚翻开书,儿子说: 爸,我呢?

他给了儿子一本《狐狸的故事》,说:自己看,这本书都给你讲过几百遍了。

他看了不到一页,儿子忽然跟着船上叫卖的姑娘叫起来: 瓜子——瓜子,五香瓜子—— 声音响亮引起周围打瞌睡人的不满。

你gān什么呢?

儿子说: 我口渴。

口渴到家再说。

吃冰淇淋也可以的。

印家厚明白了,给儿子买了支巧克力三色冰淇淋,然后又低头看书。结果儿子只吃了奶油的一截,巧克力的那截被他抠下来涂在了一个小男孩的鼻子上,这小男孩正站在他跟前出神地盯着冰淇淋。于是小男孩哭着找妈妈去了。唉,孩子好烦人,一刻也不让他安宁。孩子并不总是可爱,并不啊!印家厚愣愣地,瞅着儿子。

一个嗓门粗哑的妇女扯着小男孩从人堆里挤过来,劈头冲印家厚吼着: 小孩撒野,他老子不管,他老子死了!

印家厚本来是要道歉的,顿时歉意全消。他一把搂过儿子,闭上眼睛前后摇晃。

呸!胚子货!

静了一刻,妇女又说: 胚子货! 又静了一刻,妇女骂骂咧咧走了。雷雷从父亲怀里伸出头来,问: 胚子货是骂人话吗?爸。

是的。往后不许对人说这种话。

胚子货是什么意思?

骂人的意思。

骂人的什么?

这是个爱探本求源的孩子,应该尽量满足他。可印家厚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个词不好解释。他说: 等你长大就懂了。

我长大了你讲给我听吗?

不,你自然就懂了。 他想,孩子,你将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包括丑恶。

哦——

儿子这声长长的哦令人感动,印家厚心里油然升起了数不清的温柔。

儿子老成而礼貌地对挡在他前面的人说: 叔叔,请让一让。

印家厚说: 雷雷,你gān什么去?

我拉尿。 儿子叮嘱他, 你好好坐着,别跟着过来。

儿子站在船舷边往长江里拉尿。拉完尿,整好裤子才转身,颇有风度地回到父亲身边。他的儿子是多么富有教养!可他母亲说他四岁的时候是个小脏猴,一天到晚在巷子口的垃圾堆里打滚,整日一丝不挂。儿子这一辈远远胜过了父亲那一辈,长江总是后làng推前làng,前景应是一片诱人的色彩。

他收起了小说。累些,再累些吧。为了孩子。

天色愈益暗淡了。船上的叫卖声也低了。底舱的轰隆声显得格外qiáng烈。儿子伏在他腿上睡着了。他四处找不着为儿子遮盖的东西,只好用两扇巴掌捂住儿子的肚皮。

长江上,一艘幽暗的轮船载满了昏昏欲睡的乘客,慢慢悠悠逆水而行。看不完那黑乎乎连绵的岸,看不完一张张疲倦的脸。印家厚竭力撑着眼皮,竭力撑着,眼睛里头渐渐红了。他开始挣扎,连连打哈欠,挤泪水,死鱼般瞪起眼珠。他想白天的事,想雅丽,想肖晓芬,想江南下的信,用各种方法来和睡意斗争。最后不知怎么一来,头一耷拉,双手落了下来,酣声随即响了,父子俩一轻一重,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

彩灯在远处凌空勾勒出长江大桥的雄姿,两岸的灯火闪闪烁烁,晴川饭店矗立在江边,上半部是半截黑影,下半部才有稀疏的灯光。船上早睡的人们此刻醒了,伸了伸懒腰,说: 晴川饭店的利用率太低了!

舱面上一片密集的人头中间突然冒出了一个乱蓬蓬的大脑袋,这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疯子,她每天在这个时候便出现在轮渡上。女疯子大喝一声,说: 都醒了!都醒了!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了。

印家厚醒了,他赶快用手护住儿子的肚皮,恼恨自己怎么搞的!一个短短的觉他居然做了许多梦,可一醒来那些具体情节却全飞了,只剩下满口的苦涩味。在猛醒的一瞬间,他好不辛酸。好在他很快就完全清醒了,他听见女疯子在嚷嚷,便知道船该靠码头了。

雷雷,到了。嘿,到了。

爸爸。

嘿,到了!

疯子在唱歌。

来,站起来,背上枪。

疯子坐船买票吗?

醒醒吧,还迷糊什么!

汽笛突然响了,父子俩都哆嗦了一下,接着都笑起来,天天坐船的人倒让船给吓了一跳。

人们纷纷起立,哦啊啊打哈欠,骂街骂娘。有人在背后扯了扯印家厚,他回头一看,是讨钱的老头。老头扑通一下跪在他们父子跟前,不停地作揖。印家厚迟疑了一下,掏出一枚硬币给儿子。雷雷惊喜而又自豪地把硬币扔进了老头的破碗,他大概觉得把钱给人家比玩游戏有趣得多。

印家厚却不知该对老头持什么样的看法才对。昨天的晚报上还登了一则新闻,说北方某地,一个年轻姑娘靠行乞成了万元户。他一直担心有朝一日儿子问他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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