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_池莉【完结】(6)

2019-02-17  作者|标签:池莉

那只小huáng猫总跟着我们在自留地里,每天收工时就在巷子口接我们,它怀孕了,我们想看它生小猫,它就跑了。唉,真是!

我老婆没当过知青,她说她运气好,可我认为她运气不好。女知青有种特别的味儿,那味儿可以使一个女人更美好一些。你老婆是知青吗?我想我们都会喜欢那味儿,那是我们时代的秘密。

家厚,如今我们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我已经开始歇顶,有一个七岁的女孩,经济条件还可以。但是,生活中烦恼重重,老婆也就那么回事,我觉得我给毁了。

现在我已是正科级gān部,入了党,有了大学文凭,按说我该知足,该高兴,可我怎么也不能像在农村时那样开怀地笑。我老婆挑出了我几百个毛病,正在和我办离婚。

你一切都好吧?你当年英俊年少,能歌善舞,性情宽厚,你一定比我过得好。

另外,去年我在北京遇上聂玲了。她仍然不肯说出你们分手的原因。她的孩子也有几岁了,却还显得十分年轻……

印家厚把信读了两遍,一遍匆匆浏览,一遍仔细阅读,读后将信纸捏入了掌心。他靠着一棵杨树坐下,面朝太阳,合上眼睛;透过眼皮,他看见了五彩斑斓的光和树叶。后面是庞然大物的灰色厂房,前面是柏油马路,远处是田野,这里是一片树林。印家厚歪在草丛中,让万千思绪飘来飘去。聂玲聂玲,这个他从不敢随便提及的名字,江南下毫不在乎地叫来叫去。于是,一切都从最底层浮起来了……五月的风里饱含着酸甜苦辣,从印家厚耳边呼呼chuī过,他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抽动,有时像哭有时像笑。

空中一絮白云停住了,日影正好投在印家厚额前。他感觉了yīn暗,又以为是人站在了面前,便忙睁开眼睛。在明丽的蓝天白云绿叶之间,他把他最深的遗憾和痛苦又埋入了心底。接着,记忆就变得明朗有节奏起来。

他进了钢铁公司。去北京学习,和日本人一块gān活,为了不被筛选掉拼命啃日语。找对象,谈恋爱,结婚。父母生病住院,天天去医院护理。兄妹吵架扯皮,开家庭会议搞平衡。物价上涨,工资调级,黑白电视换彩色的,洗衣机淘汰单缸时兴双缸——所有这一切,他一一碰上了,他必须去解决。解决了,也没有什么乐趣;没解决就更烦人。例如至今他没法解决电视的更新换代问题,儿子就有些瞧不起他了,一开口就说谁谁谁的爸爸给谁谁谁买了一台彩电,带电脑的。为了让儿子第一个想到自己的爸爸,印家厚正在加紧筹款。

少年的梦总是有着浓厚的理想色彩,一进入成年便无形中被瓦解了。印家厚随着整个社会流动,追求,关心。关心中国足球队是否能进军墨西哥;关心中越边境战况;关心生物导弹治疗癌症的效果;关心火柴几分钱一盒了?他几乎从来没有想是否该为少年的梦感叹。他只是十分明智地知道自己是个普通的男人,靠劳动拿工资而生活。哪有工夫去想入非非呢?日子总是那么快,一星期一星期地闪过去。老婆怀孕后,他连尿布都没有准备充分,婴儿就出世了。

老婆就是老婆。人不可能十全十美。记忆归记忆。痛苦该咬着牙吞下去。印家厚真想回一封信,谈谈自己的观点,宽宽那个正承受着离婚危机的知青伙伴的心,可他不知道写了信该往哪儿寄?

江南下,向你致敬!冲着你不忘故人;冲着你把朋友从三等奖的恶劣情绪中解脱出来。

印家厚一弹腿跳了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动作,朝车间走去。

相比之下,他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稳定,jīng力充沛,情绪良好,能够面对现实。他的自信心又陡然增加了好多倍。

下午不错。

主要是下午的开端不错。

来了一拨参观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哪个地方哪个部门来的,谁也不想知道,谁都若无其事地gān活。这些见得太多了。

倒是参观的人不时从冷处瞟操作的工人们,恐怕是纳闷这些人怎么不好奇。

车间主任骑一辆铮蓝的轻便小跑车从车间深处溜过来,默默扫视了一圈,将本来就撂在踏板上的脚用力一踩,掉头去了。他事先通知印家厚要亲自操作,让雅丽给参观团当讲解员。印家厚正是这么做的。车间主任准认为三等奖委屈了印家厚,否则他不会来检查。以为印家厚会因为五元钱赌气不上操作台,错了!

印家厚的目光抓住了车间主任的目光,无声却又明确地告诉他:你错了。

有一个人明白了他的心,尤其是车间的最关键人物,印家厚就满足了。受了委屈不要紧,要紧的是在于有没有人知道你受了委屈。

参观团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印家厚硬是直着腿挺挺地站了过来。一个多小时没人打扰他,挺美的。班组的同事今天全欠他的情,全看他的眼色行事以期补偿。

雅丽上来接替印家厚。两人都没说话,配合得非常默契。只有印家厚识别得出雅丽心上的暗淡,但他决定不闻不问。

好!堵住你了,小印。 工会组长哈大妈往门口一靠,封死了整扇门。她手里挥动着几张揉皱的材料纸,说: 臭小子,就缺你一个人了。来,出一份钱:两块。签个名。

印家厚jiāo了两块钱,在材料纸上划拉上自己的名字。

哈大妈急煎煎走了。转身的工夫,又急煎煎回来了。依旧靠在门框上。 人老了。 她说: 可不是该改革了。小印,忘了告诉你这钱的用途,我们车间的老大难苏新结婚了!大伙儿向他表示一份心意。

知道了。 印家厚说。其实他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他问旁的人: 苏新是谁?

听说刚刚调来。

刚来就老大难?

哈哈。 旁的人gān笑。

哈大妈的大嗓门又来了。 小印,好像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您说吧。 印家厚渴得要命同时又要上厕所了。

我忘记了。 哈大妈迷迷怔怔地望着印家厚。

那就算了。

不行。好像还是件挺重要的事。 哈大妈用劲绞了半天手指,泄了气,摊开两手说: 想不起来了。这怪不得我,人老了。臭小子们,这就怪不得我了,到时候大伙给我作个证。

哈大妈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走了。接着二班长进门拉住了印家厚。二班长告诉印家厚他们报考电视大学的事是厂里作梗。公司根本没下文件不准他们报考。完完全全是厂里不愿意让他们这批人(日本专家培训出的人)流走。

我们去找找厂里吧,你和小白好,先问问他。 二班长使劲怂恿印家厚。

印家厚说: 我不去。

那我们给公司纪委写信告厂里一状。

我不会写。

我写,你签名。

不签。

难道你想当一辈子工人?

对!

现在有许多婊子养的太爱写信了——这是二班长上午说的,应不应该提醒他一句?算了。

二班长极不甘心地离开了。印家厚的脚还没迈出门槛,电话铃响了。有人说: 等等,你的电话。

印家厚抓起话筒就说: 喂,快讲! 他实在该上厕所了。

是厂长。从厂办公室打来的。印家厚倒抽一口凉气,刚才也太不恭敬了。这是改革声中新上任的知识分子厂长,知识分子是特别敏感的,应该给他一个好印象。

印家厚立即借了一辆自行车,朝办公室飞驰而去。

印家厚在进厂办公室时,正碰上小白从里面出来,小白神色严峻,给他一句耳语: 坚qiáng些!

他被这地下工作式的神秘弄得晕乎乎的,心里七上八下。

厂长要印家厚谈谈对日本人的看法。

对……日本人……看法?他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日本专家撤回去七年了,七年里他的脑袋里没留下日本人的印象。 坚qiáng些! 又是指什么?他竭力搜索七年前对小一郎的看法。小一郎是他的师傅。

日本人……有苦gānjīng神,能吃苦耐劳……一不怕苦,二不怕—— 他差点失口说出毛主席语录。他小心谨慎,字斟句酌: 他们能严格按科学规律工作,gān活一丝不苟,有不到huáng河不死心的—— 他意识到日本与huáng河没关系,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了自己的话: ……的钻研jīng神。

厂长说: 这么说你对日本人印象不错?

不是全体日本人,也不是全面……是gān活方面。

日本侵华战争该知道吧?

当然。日本鬼子—— 印家厚打住了。厂长到底要gān什么?即便是厂长,他也不愿意被人耍弄。他gān吗要急匆匆离开车间跑到这儿踩薄冰?七年前厂里有个工人对日本专家搞恐怖活动受到了制裁;前些时候某个部级gān部去了日本靖国神社给撤了职,这是国际问题,民族问题,他岂能涉嫌!

他一把推开椅子,说: 厂长,有事就请开门见山,没事我得回去gān活了。

厂长说: 小印,别着急嘛。事情十分明确。你认为现在我们引进日本先进设备,和他们友好jiāo往是接受第二次侵略吗?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为什么迟迟不组织参加联欢的人员?下星期三日本青年友好访华团准时到我们厂。接待任务由工会布置下去已经两周了,你不仅不动,反而还在年轻人中说什么 不做联欢模特儿 , 进行第二次抗日战争 , 旗袍比西服美一千倍 ,这是为什么?

印家厚终于从鼓里钻出来了。有人栽了他的赃,栽得这么成功,竟使jīng明的厂长深信不疑。

胡扯!他妈的一派谎言! 他今天的忍让到此为止!顾不上留什么好印象了,他要他的清白和正直。这些狗娘养的!——他骂开了。他根本就没得到工会的任何通知。两周前他姥姥去世了,他去办了两天丧事。回厂没上几天班,他妈因伤心过度,高血压发了,他又用了两个休息日送她老人家去住院。看小白那鬼鬼祟祟的模样,不定就是他捣的鬼,他和几所大学的学生勾勾搭搭,早就在宣扬 抵制日货 的观点。要么是哈大妈,对了!她方才还假做忘了什么事是因为她老了。她丈夫是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她从来对日本人是横眉冷对的。要么他们串通一气坑了他。但他并不是一味敌视日本人,他至今还和小一郎通信来往,逢年过节寄张明信片什么的。

厂长倒笑了。他相信了印家厚并宽宏大量地向他道了歉。

既然是这么回事那就赶快动手把工作抓起来! 厂长不容印家厚分辩,当即叫来了厂工会主席,面对面把印家厚jiāo给了工会。

不要搞什么各车间分头行动了。让小印暂调到厂工会来,全面下手抓。到时候出了差错我就找你们俩。

工会主席是个转业军人,领命之后把印家厚拽到工会办公室,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布置开了。印家厚连连咕噜了几声: 不行不行 ,工会主席绝不理睬,布置中还夹叙了一通意义深远之类的话,大有军令如山倒的气势。

这就是说,印家厚从今天起,在一个星期内要组织起一个四十位男女青年的联欢团体,男青年身高要一米七十至一米八十公分;女青年身高要一米六十五公分左右;一律不胖不瘦,五官端正,漂亮一点的更好;要为他们每人订做一套毛料西装;教会他们日常应用的日语,能问候和简单会话;还要让他们熟悉一般的日本礼节;跳舞则必须人人都会。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6/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