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宝刀_莫言【完结】(25)

2019-02-16  作者|标签:莫言



他从怀里摸出烟包和烟纸,不紧不忙地卷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

……

“老虎蹲在树下看了我一会儿,就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哒,啪哒,啪哒,走了。”

我们蹲在杏树上,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等到天亮,一伙挖参的人来了,把我从松树上救下来。我的腿弯着,像罗圈一样,伸不直了。我的手指像jī爪子一样,伸不直了。出了山林,我一天也没耽误,买了一张火车票,就上了火车。我坐在火车上,还看到这个东西追着火车跑。”他盯着倒挂在杏树上的láng,感动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隔了十三年,你竟然翻山越岭地追到这里来了……”

“láng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呢?”雀斑青年好奇地问。

“狗日的小金弟,就你事儿多!”他好像很生气,其实没生气,压低了嗓门,神秘地说,“告诉你们,狗鼻子嗅五百里,láng鼻子嗅一千里。幸亏咱这里离长白山一千多里,有它的鼻子闻不到的地方,如果咱这地方离长白山不足一千里或是正好一千里,乡亲们,我哪能活到今天!”

“可是它为什么不到你家去找你报仇,却到许大婶家来咬人呢?”

“这个吗……吭吭……”他咳嗽着,说,“我经常坐在你大婶的炕头上抽烟,留下了气味,另外,láng毕竟是老了,鼻子不太灵了,脑子也木了,就像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身上的器官,都不太灵了……”

许大娘的脸上的红晕更大了,好像抹了一脸红颜色。

“宝儿他娘,都怨我,给你招了祸,”他说,“让你挨了咬,让你费了一垛柴火,让你炸了一口锅,还让你把炕掀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俺家也是该有这一劫。”

“你和宝儿,孤儿寡母,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不能让你们白受了这磨难,”他拍拍láng头,说,“乡亲们,láng这东西,全身都是宝,láng皮,做成褥子,能抗最大的cháo湿,铺着láng皮褥子,睡在泥里也不会得风湿。láng油,是治烧伤烫伤的特效药。láng胆,治各种bào发火眼,比熊胆一点也不差。láng心,治各种心脏病。láng肺,专治五痨七伤。láng肝治肝炎。láng腰子治各种腰痛。láng胃,装上小米、红枣,用瓦罐炖熟了,分三次吃下,即便你的胃烂没了,它也能让你再生出一个新胃,这个新胃,连铁钉子也能消化得了!láng小肠,灌成腊肠,是天下第一美味,还能治小肠疝气。láng大肠,用韭菜炒吃,清理五脏六腑,那些水泥厂里的工人,吃一碗韭菜láng大肠,拉出的屎,见风就凝固,像石头蛋子似的,用铁锤都砸不破。láng的肛门,晾gān,炙成粉末,用热huáng酒冲服,专治痔疮,什么内痔外痔内外痔,都是药到痔根断,永不复发。láng尿脬,装进莲子去炖服,什么样的顽固遗尿症,也是一服药。láng眼治青光眼。láng舌治小儿口疮、大儿结巴。láng脑子,宝中之宝,给一根金条也别卖,留着给宝儿吃。láng肉,大补气血,老关东说,‘一两láng肉一两参’。láng鞭吗,治男人的病。láng骨,治风湿性关节炎,虽比不上虎骨,但比豹骨qiáng得多。就是láng肠子里没拉出来的粪,也能治红白痢疾……乡亲们,你们买不买?你们不买,我就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

众人相互看着,好像拿不定主意。

“老章,卖什么呀!”许大娘说,“你就把它收拾了,分给大家吧,没被它咬死,俺就磕头不歇了,还想靠这个卖钱?”

“话不能这样说,你家受了这样大的祸害,总得找补一下。再说,这样的宝物,有钱也买不到的。”

“算了,算了。”许大娘说。

“不能算了,”他说,“祸是因我而起,这事就由我做主吧。我看还是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个好价钱,让你们孤儿寡母过几天好日子!”

“既是这样的好东西,肥水不落外人田,”许大娘红着脸说,“还是分给乡亲们吧,有病的治病,没病的补补身子,也算俺娘俩积点德。”

“他大婶,”,赵大爷说,“你同意把它卖给乡亲们就是积了德。章球,把láng皮给我留着,我出五块钱,少了点,但我这把子年纪了,你们就委屈点吧!”

“这话说的,让俺脸红,”许大娘说,“赵大叔,láng皮归您,钱俺是不要的。”

“那不成,”,赵大叔说,“你挨了一口呢!”

“我看这样吧,”章古巴说,“您也别一个钱不要,您要是一个钱不要,赵大叔也不会要láng皮,三块钱,我斗胆替你做主了!”

这时,一群苍蝇飞来,围着láng飞舞,发出嗡嗡的叫声。

众人催促章古巴:

“古巴古巴动手吧,别让苍蝇下了蛆,糟蹋了好东西!”

“肥水不落外人田,”章古巴不错眼珠地盯着许大娘的脸,说,“您这话说得多好啊!都说头发长见识短,我看您是头发长见识更长!”

在众人的密切注视下,章古巴从怀里摸出一把牛耳尖刀,弓着腰,开剥láng皮。



chūn节前,我从外地赶回高密东北乡与家人团聚。进了家门,屁股尚未坐稳,父亲好像极平淡地说:“你八叔来信了。”

我站起来。

我们家是八十年前从县城迁到这穷地方来的c据父亲说,我的曾祖父与人打官司输光了家产,不得不搬迁。曾祖父生了三个儿子,我爷爷是老二,爷爷的哥哥——我的大爷爷——就是八叔的父亲。父亲这一辈堂兄弟八个,八叔是大爷爷的独生儿子。八叔十七岁时娶了媳妇,那是一九四六年。第二年,为逃避“土地改革”,大爷爷一家跑到青岛避难,国民党军队撤退了,八叔失踪了。从此就没了音讯四十多年。“文化大革命”中,学校里曾bī着我们jiāo待八叔的下落,我们如何能知道?后来学校里说八叔在台湾当国民党,要我们划清界限。我们谁也说不准这八叔是死还是活,但他的影子却死死地纠缠看我们,让我们不愉快。

母亲曾对我们说过八叔的模样和形状。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有一张圆圆胖胖的脸,嗓音有点沙哑,头发huánghuáng,眼儿细细,很和善的样子。在那些遥远冬天的夜晚,母亲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院子里响起了“嚓啦嚓啦”的脚步声……

“老八来了,”母亲抬起头,把缝衣针放到头发上蹭着,对就着灯光看闲书的父亲说:“他走路总不抬脚,费鞋的老祖宗。”

父亲眼不离书,说:“大伯今早晨在药铺里说,年前要给老八娶媳妇。”

母亲悄声问:“听说大伯跟亲家母相好?”

父亲厉声道:“胡说什么你!”

一语未了,八叔推门进来,笑眯眯地问:“大哥大嫂,吵架吗?”嘴里说着话,手早伸到母亲背后去摸我大哥的饼gān。母亲说:“老八,你羞不羞,就要娶媳妇的人啦,还抢你侄子的gān粮!”八叔嘻嘻地笑着,咀嚼着gān粮,呼噜呼噜地说:“没抢他的奶子吃算我客气!”母亲脸红着,骂父亲:“你还不掌他的嘴!”父亲说:“嫂嫂小叔子,亲嘴搂脖子!”母亲骂道:“你们兄弟们,没个正经货!”八叔伸手去摸正在睡觉的我大哥的肚子。母亲说:“老八,你安稳坐着行不行?弄醒了他你抱着!”八叔说:“我抱着我抱着。”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脱了那双蒲草编成的大鞋,盘腿上了炕。父亲说:“老八,大伯要给你娶媳妇啦!”八叔乐了。母亲说:“看恣得那样,嘴都合不拢了。往后小心着你,再敢油嘴滑舌没正经我就找个人整治你!”八叔说:“她敢!她敢对我扇翅膀,我不打她个皮开肉绽才怪了。”母亲说:“去去去!这才叫‘光棍汉打老婆觅汉打驴’,等俺那仙女般的弟媳妇一来,早像块糖一样化了!”……

“一眨巴眼就是四十三年……”父亲感慨地说。

“信在哪里?”我问。

“在你小姑姑那里,”父亲说,“你别去要着看呵,怕人呐。”

我说:“现在政策变了,不搞阶级斗争了,怕谁呢?”母亲晃着花白的头说:“怕你八婶与盼儿知道呗。”说完了这话,母亲嘴边显出了很多皱纹。

立刻,虽然苍老了但依然清清慡慡的八婶就仿佛站在我的面前了。在她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小伙子。一个年纪大些,个头矮小,紫红脸膛,两扇大耳朵,唇边生着稀疏的huáng胡髭。他就是盼儿。盼儿究竟是不是八叔的亲骨肉,家族中一直有分歧。母亲说盼儿的相貌虽不像八叔,但那沙哑的嗓音却像。听说大爷爷临终前曾放出口风,说盼儿的小姨在青岛与八叔粘糊过一段,盼儿有可能是八叔的种子。八叔的小姨子是一个紫红脸膛的小个女人。站在八婶身后的另一个小伙子身材高大,方脸阔口,仪表堂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两只漂亮的大手。他是八婶的私生子,名字叫熬儿。盼儿和熬儿都已娶妻生子,他们的孩子都姓八叔的姓——“管”。



第二天上午,大哥也从外地赶回家。吃过午饭,母亲说:“看看你们大奶奶去吧,听说她病得不轻。”

大奶奶家住在东胡同里,原有三间旧草房,后来又在西头接上了两间,一圈土墙围成院落。每年夏秋,土墙上爬满扁豆蔓,一串串紫色的扁豆花盛开着。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树下年年必种一架丝瓜。大爷爷在世时,常坐在树下为人切脉诊病,大奶奶则在旁边搓制梧桐子般大小的黑色丸药。

我跟大哥进了屋子,小姑姑跟我们寒暄了几句。她满脸倦容,说话没有往常那般响亮,那般斩钉截铁,那般滔滔不绝。小姑姑是个能gān的女人,她从小跟大爷爷学医,现在也算是乡里的名医,求她的人很多。八叔不在,八婶不见容于公婆,搬回娘家村里居住,赡养老人的事儿实际上全落在小姑姑的肩上。

大奶奶闭着眼躺在炕上,面孔有些浮肿。炕前立着一根支架,架上吊着盐水瓶子,小姑姑正给大奶奶滴注。大奶奶不停地移动插着针头的右手,小姑姑侧身坐在炕沿上,攥住大奶奶的手脖子。说心里话,我对大奶奶没有好感。她过日子太抠,非常贪财,不合得给人家吃。八婶就是不堪她的nüè待才搬走的。有好几次,我去她家,正碰上吃饭,桌上有肉,见我进来,她立刻把肉碗藏到桌子下去。这些小孩子一样的把戏令家族中人人讨厌她,大爷爷也看不惯她。大爷爷曾对我说:“你们要来看我,你大奶奶就是那种穷贱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她已经八十多岁,满头银发,躺在炕上熬着她最后的岁月,无论她从前怎么样地伤过我们的心,我们也没有恨她的理由了。她的右手被攥住,便把左手抬到胸前,沿着被子边几摸来摸去。那只生满褐斑的老手宛若一只盲眼的小shòu,在嗅着什么味道,仿佛它正在惧怕着什么东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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