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宝刀_莫言【完结】(27)

2019-02-16  作者|标签:莫言



盼儿闷闷地抽着烟。大家都感到压抑。父亲长叹一声,说:“盼儿,我对你说了吧,你爹有信了。”

闷了半天,盼儿说:“我早就听到风声了,小姑姑也是看差了秤,包着盖着gān什么!没有爹我也活了四十多岁。难道下半辈子没有爹我就活不下去了?俺奶奶怎样对待俺娘们,你们也都看到了,都是俺娘痴心,不是为着她,我来这儿gān什么?为了那两碗不成不淡的烂饺子?大伯,您得为俺娘争公道!”

说完,盼儿起身去东胡同看大奶奶,我和大哥把他送到门口,大哥责怪他不戴手套,他笑着说:“越捂越冻。”



腊月二十八日下午,大奶奶喘完了最后一口气。父亲和几位叔叔以及我们兄弟都去看大奶奶的遗容。她笔直地躺在炕上,身穿明晃晃的寿衣,脸上蒙着一张huáng裱纸,屋子里的味道非常难闻。小姑姑和大姑姑——大奶奶的大女儿——拍打着膝盖嚎哭。大姑夫也来了,倚着门框站着,眼皮飞快地眨巴,一脸的狡猾表情。八婶满脸泪痕,坐在灶前烧水。盼儿和熬儿站在院子里,听着屋里的动静。

父亲与叔叔们商量着大奶奶的后事,选择墓地啦,准备寿材啦,筹办酒席啦,等等事项,都安排了专人负责。最后,在让谁为大奶奶“摔瓦”的事上发生了争执。八叔不在,此事应由盼儿做,几年前大爷爷的瓦也是盼儿摔的,但大姑姑不同意。

父亲有些恼火,问大姑姑:“盼儿不摔谁摔?他是长孙!”

大姑姑撇着嘴说:“他是谁家的长孙?我们家没有他这个长孙!”

父亲生了气,眉毛吓人地抖动着,厉声说:“大伯去世时,也是盼儿摔的瓦!那时你们怎么没意见?”

大姑夫不yīn不阳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也。”

父亲怒吼:“你姓什么?你姓huáng!我们老管家的事你插什么嘴?”

大姑父满脸赤红,背过脸去抽烟。

盼儿说:“大伯,您别为我争,这片瓦,谁摔也行!”

八婶一改往常姿态,大声呵斥盼儿:“小孩子家,插什么嘴!一切听你大伯安排。”

两位姑姑也不再言语,只是把嗓门提高了些,一边嚎一边叫:“爹呀,娘呀,怎么不等俺哥回来就走了……”

八婶突然大放了悲声。我第一次看到八婶失态大哭。



腊月二十九日,阖族戴孝,为大奶奶送葬。

天下着小雪,刮着尖溜溜的小北风,非常冷。抬出棺材后,披麻戴孝的人们在棺材后排成拖拖拉拉的一队。大路两边站着看出殡的人群。街当中点着一个火堆。燃烧着大奶奶枕头里的谷糖,暗红色的软弱火苗上,盘旋着几缕乌黑的烟。我们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队伍的最前头,行走着王家大叔,他充任“司事爷”,擎着一支招魂幡引路,幡竿上的白色纸条在寒风中索哕哕地响着。我和大哥搀着盼儿,走在棺材前。盼儿身披重孝,右手持一根柳木哀杖,左手拎着一个新瓦盆,他没有哭。在王大爷的引导下,我们架着盼儿走到火堆前。火堆前摆着一块青砖。在女眷们唱歌一般的哭声里,盼儿举起瓦盆,对准青砖摔下去——瓦盆摔不破不吉利——因此才放了青砖——很少发生摔不破的情况——盼儿似乎很用了力气,但那青灰色的瓦盆却从青砖上蹦起来,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竞完整无损地落在地上。我看到盼儿脸上出现了痴痴迷迷的神情。王大爷敏捷地转回头来,对着我们挤鼻子弄眼扮怪相。我茫然失措,旁顾大哥,大哥麻木不仁。忽听到王大爷压低嗓音说:“踩!踩!踩破它!”我抬脚去踩瓦盆时,大哥脚跺在了我的脚上。瓦盆破了。毫不费力它就碎成了若gān片,但盼儿在青砖上却没摔碎它。

墓地离村庄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大爷爷的墓已被启开,贴着那具尚未腐烂的棺材又凿出了一个大窟窿,大奶奶将与大爷爷地下相会。哭丧的人都散在墓xué四周,大睁着眼,看着十几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把大奶奶的棺材往墓xué里放。天气寒冷,人手半僵,吊棺材的绳子上结着滑溜溜的冰,所以尽管小心翼翼,大奶奶的棺材还是很沉重地跌进了墓xué。棺材带下去的冻土把安放在墓xué里的豆油灯砸翻了。

大姑姑嚎哭起来:“娘哇,娘哇,跌坏你的骨头啦……”一边哭着,一边装腔作势地要往墓xué里跳。几位女亲眷拽着胳膊把她拉到一边去。王大爷一挥手,冻得鼻子通红的男人们便匆忙铲起冻土,扔下墓xué去。大奶奶的棺材在冻土的打击下发出空空dòngdòng的响声。

回来的路上,人们都缩着脖子,侧着脸,不敢面对那小刀子般的东北风。八婶与她的两个儿子和抱着孩子的儿媳妇走在一起。当所有的人都为躲避寒冷匆匆走动时,八婶一家人簇成一团,缓缓地行走,寒风挟着雪粒儿,啪啪地抽打着他们的面颊。



傍晚时,雪愈下愈大,我们劝八婶留一夜,她执意要走。于是,我们看到她一家人互相拉扯着翻过河堤,被纷飞的雪团模糊了身影。夜里十点钟,我们一家人围着火炉,听父亲和母亲杂乱无章地讲述着家族中的往事。母亲说八叔失踪后,大爷爷被民兵从青岛抓回来,关压在乡政府里。八婶提着竹篮子一天三次送饭。大爷爷关了三个月,八婶送了三个月。于是大家都认为八婶是好样的,她理应受到家族的尊重而不是歧视。正说着话,就听着大门被拍得bào响,大家都有些吃惊。

我出去开了大门,一个人踉踉跄跄扑进来。随后,两根huánghuáng的手电筒光芒照出了一片世界,雪花在光里飞舞着,犹如翩翩飞蛾。持手电的是盼儿和熬儿,八婶已经走进屋里来了。

八婶指着盼儿骂:“这鳖蛋,他爹有信了也不早跟我说!”

她的真情实意令人感动。没掸净的雪花儿在她头发上融成亮晶晶的水珠儿,灯光里八婶的上翘嘴角已经变成了下垂的月牙儿了。

她说:“大哥,你陪我去找他小姑姑,让我看看他爹的信和照片。”

父亲想了想,对我和大哥说:“你们陪着八婶去吧,劝劝你小姑姑。”

好不容易才让小姑姑开了门。屋里灯光明亮,照着大姑姑那张酷肖大奶奶的脸和大姑夫那张猥琐的脸。他们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们。桌子上,有两大捆huáng色的线装书,我知道这是大爷爷的医书,而且我还知道这两捆书将被贪啬成性的大姑夫提走。

八婶开门见山地说:“他小姑,把你哥的照片拿给我看看。”

小姑姑不满地瞟了我们一眼,冷冷地说:“没有!”

八婶的身体晃了一下,两个嘴角抖颤起来。

盼儿说:“娘,回去吧!什么宝贝物似的,我没有爹!”

八婶扇了盼儿一巴掌,骂道:“畜生!”

盼儿捂着脸嚷起来:“你有点志气好不好?俺爹不是好东西,他在外边穿西装扎领带娶老婆生孩子,早把你忘了!你痴心!”

八婶尖利声叫着:“我就是痴心!男人娶小老婆古来就有,她为小,我为大!”

我和大哥把盼儿拉开了。

八婶说:“他小姑,咱姑嫂俩也混了四十多年了,你说我什么地方失过礼?爹生日孩儿满月,婚丧嫁娶,打墙盖屋,我没落漏过一次,我生是老管家的人死是老管家的鬼,走到天边你哥也是我的男人!”

大姑姑冷冷一笑,说:“好一节妇烈女,该给你树块牌坊了!”她指着熬儿问:你说,“他是哪来的?”

八婶脸色煞白,泪水在眼里打转儿。

八婶呜咽着说:“我是有错处……但你们想想:他爹走时我才十九岁!后来又背上了地主分子帽子……要吃,要活……我是没法子……”

大哥说:“小姑,小姑,八叔不容易,八婶也不容易,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到了今日,都该宽容。八婶没改嫁,从法律上讲她依然是八叔的妻子,所以,八婶的要求不过分。”

小姑姑犹豫了一下,说:“给你看可以,但不准你和盼儿写信要美元!”

八婶激动地说:“妹妹,你放心,有朝一日你哥回来,送给我万两huáng金我也不要!我只要他这个人。”

“那好,”小姑姑说,“你红嘴白牙发了誓,大家都听清楚了。”

小姑姑把信拿出来,递给八婶。

八婶接过信,那张苍老的大嘴难看地歪斜着。照片捧在八婶手里时,那张信笺像一片大雪花落了地。窗户上的纸被雪片打得嚓嚓响着,夜愈深了。好久,八婶挺直了腰,把照片还给小姑姑,用袄袖子擦擦眼,转身对盼儿说:“走吧,回家去,熬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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