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料到我突然发火，愣了一下，神色里立刻带了戒备，随即又按捺了下去，笑道：“小三爷，有话好好说，怎么了这是？”
我一把攥住他上衣的前襟，逼问道：“少他妈给我装蒜，失忆的事，你是不是早知道了？”说着眼锋微微刮过小哥的帐篷。
他看瞒不过去，赔笑着推开我的手，拉了我靠着岩壁坐下，讨了根烟，点上吸了一口，说：“小三爷，你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该说的在格尔木我都说了，话再多对不住兄弟。”想了想，又说道：“哑巴张那人就这德行，你别怪他。”
我气得咬牙，什么叫别怪他？从认识他张起灵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把我当傻子，来无影去无踪的消遣人，这回来杭州也是谋划好的，狗屁失忆，他妈张影帝的称号真不是盖的，怪不得这么长时间还说想不起来，又从来不问，我给他讲之前的事情他就跟听不见一样，茫茫然的小眼神也装的挺像回事，买衣服买件蓝帽衫，进家门跟我挤一张床上睡，动不动就来一句我的事跟你没关系，秀秀往他面前一跪特么还冲人点头，一路上哪有半点失忆过的样子，一件一件他知道的清清楚楚，算计的清清楚楚，合着当小爷傻子，给他闷大爷寻开心？
我一把抢过把黑瞎子叼着的烟摔在地上，怒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两个人一路嘀嘀咕咕的，以前也没见你俩有这么多话说！”
他看我动真格的，脸上的笑也没了，双臂在胸前一抱，整个人透着股子匪气：“你他娘的别犯邪x_ing，一脑袋浆糊，我跟他一道儿下斗的时候你还背个包上学呢。也不瞒你，我一进你家门看见哑巴张就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你跟他玩儿，嫩着！”
这时候胖子和小花听见动静也赶过来，胖子一看我和黑瞎子那剑拔弩张的架势，吓得上来拉我：“我靠怎么情况这是，都是自己人，别窝里斗！天真，你不是一向挺有觉悟的，你想想小哥费这心思图什么？”
胖子不说话倒罢了，一说我更上火，甩开他的手：“合着都知道，就瞒我一个！是不都当笑话看他耍我呢？”
图什么，图什么，不就他妈的想把我上了？我心里发烦，也不愿多跟他们说话，转身就想找他闷油瓶子算账。谁知又被瞎子挡在前面，冷着脸道：“小三爷，说让你别犯浑你不听，你尽管去，以后后悔别怪黑爷没提醒过你，有人肯花这些心思不容易，你别拿在手里给糟蹋了。”说完不再管我，拉着小花就往外走。
我气咻咻的往岩洞深处的驻地走，心里一股子无名火，不仅是为着被他骗了这么久，也是觉得伤自己面子，就算他从一开始就对我有意思，摆那么高姿态端那么大架子让小爷我天天给他端茶倒水悬着颗心是怎么回事？他娘的别人都不算人，就他张起灵的自尊忒值钱？
讨债还没讨到门口呢，就见小哥已经被我和黑瞎子的声音吵醒了，慢吞吞的从帐篷里钻出来，冷着张脸子看着我，眼神里最后一丝示弱的痕迹也没了，整个人换了个气场，就跟死人谷里遭遇雷暴的那晚上似的，迫的人不敢说话。
其实我看见他也不是不心虚，但被心里蹭蹭直窜的业火一激，也忘了怕了，紧走两步，一咬牙，抬手对着他一拳就挥了过去。
小哥反应奇快，还没打着人，拳头已经被一阵巨大的阻力挡住了，抬头一看，挥到半空的手腕被他的两根手指一夹，硬生生的停在了半空。
他微眯着眼睛看着我：“真想动手？”
有句话叫气场定输赢，他一开口我就败了，憋了半天的那股劲一卸，手上就没了后招，又甩不开他，僵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好。
他倒是平静，松开手指握了我的手，问道：“瞎子都跟你说了？”
我冷哼了一声，因着不敢看他，梗着脖子怒视他身后的石壁。
他叹了口气，扳过我的脸对着他，攥着我的拳头轻轻的掰开，把手指放进我的指缝里交扣着，道：“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但那个时候也没别的办法。”
我一时没明白，会错了意，以为他有别的目的，便把所有的错处都推给他：“下斗也是安排好的？”
他摇头：“那倒不是。”
心里的气消了些，脑子里一边回想，嘴上却不饶人：“你还有什么打算我不知道，总之你要做的事我也拦不住。”
他的眼睛里却带了几分笑意，手上扣的又紧了些，拇指在我手心里细细的摩挲：“我的打算，你不是都看见了。”
我一怔，突然反应过来，合着这家伙就是冲我来的，小爷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影响力了？
心里软了一下，但总是不平衡，叨念着被他们几个蒙来蒙去的忒伤面子。把手往回一抽，嘴上就没了谱，愤愤道：“你不就想把我上了么，随你，痛痛快快的。”
他闻言愣了一下，想是也动了怒，眼神里的暖意一下子没了，冷而倨傲，像在两人之间隔了堵墙：“吴邪，我说过，你若是为难，我不勉强。人活的久了，就知道强求是最没意思的事情。”他顿了顿，像感慨，又像自嘲般轻轻说道：“若用足了十分力气，就没有弄不糟的东西。”
说罢也不管我，自顾自的钻回了帐篷。
黑洞洞的石道里，又只剩了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时的心情，就像算定了有件东西是自己的，还没来得及细看便不见了的落差和空洞感。我没再去找胖子他们，一个人在小哥的帐篷外坐下来，说来也好笑，那时候我才知道旧电影里面分别的恋人，一个在楼上等，一个站在楼下等，却能几年不见面的桥段是真的，人心是太复杂的东西，退一步怕错过，进一步怕碰壁，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
生活里的大部分东西，最开头靠的是努力，到结尾凭的却是运气，我和小哥偏偏都手气不好，像抽了一支坏签，离得很近却见不得面。其实后来回想，我和小哥能折腾这么久都没个结果，无非是一个原因，我们是一样的人，习惯了在原地不动，他在伺机，而我在观望。
明明不是强求的人，不知怎的，都默默的等了太久。
我在他的帐篷外坐了很长时间，直到黑瞎子他们回来，才走过去一起吃了东西，围着无烟炉坐着热罐头时，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乐道：“嗨天真，你这表情也忒惨了，你别说，就你现在这张脸，和那小哥看着就是天生一对，这也就是以前胖爷没发现，要不早撮合你们了。”
我心烦的要死，哪有闲心跟他扯淡，黑着脸不说话。胖子看我较真，就也叹了口气，劝道：“你别钻牛角尖，你想想小哥跑你家去为什么偏偏得吆喝着失忆，脸皮薄嘛！这几年他折腾的你天南地北的跑，估计自个儿也发怵。再说了，他一个人活了不知道几十年，语言功能都快退化回猿人了，现在突然身边多一口子，他怎么办？干脆装不记得了呗，就跟披着羊皮逮羊一样，赤果果的利用对方的同情心和信任感，这小哥，忒贼。”
我心里激灵灵的一颤，心里堵着的地方就跟抽水马桶通了似的，倍儿澄明。所以说胖子绝对有过人之处，只是他膘太肥，就老让人误以为脑子瘦，实际上我们几个里面他看的最开，活的也最轻松。
就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怎么对待小哥，却没想过他又何尝知道怎么对待我。在他残酷的人生经历里也从未遇见过这种状况，拿捏一个人在手上，不是漠然，而是取悦和依赖，把自己的心，自己的防备都交予这个人处置。我难以想象他这样习惯了自我保护的人要怎么去适应，他太闭塞孤傲，迟迟下不定决心。
或许是因为如此，他才选了这样一种方式，以一个忘记的名义，去暴露自己最柔软的部分，给我，也是给他自己一个接近彼此的借口和方式。我突然觉得难过，一直以来他在我的眼里都是高高在上，以至于我习惯了仰视和追逐，从来没有关注过他如此细腻的温柔和善解人意的心计，像一只蜗牛，小心翼翼的伸着触角窥探着，最终委婉却郑重把他的手放进我的手心。我一直认为他的若即若离是出于冷漠，可是却从未想过，他是一无所有的人，越是没有，就越是说不要，厚重的防备包裹着的，是一颗格外敏感的心。
我竟然一直辜负。
恍惚回到了杭州，那个坠着落日的黄昏，我们并排坐在车上，喝着同一瓶矿泉水，末了他闭上眼睛，睫毛微微的颤，听我在耳边说一句，小哥，咱们回家。
就是这么一个清冷寡淡的人，不言不语间，用他的方式，用足了十分力气。
他究竟等了多久，又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我的顿悟，停下追逐的步子，去握住他的手。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回忆起来才发现，特么张起灵这货用了最狠的一招，叫不争，也许是因为他的孤傲和自尊，也许是看准了我跑不了，总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一句我答不答应，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赚足了我的敬佩，信任和愧疚，然后找一个角落，静静的等我找到他。
感情这东西跟砍粽子不一样，不是拼了命就能赢，两个人的事，争就是输，越用心便越处于下风，跌到泥里，还要开出花来。他不跟我争，所以赢到最后。
我他妈的根本就玩不过他。
后来那石洞里就一直弥漫着一股子火药味，小哥看见我就拿我当空气，胖子则一副旁观者清的样子，动不动说几句大道理，黑眼镜这货则彻底违背了跟我站在一条战线的原则，挂着一脸笑，里
面藏的都是幸灾乐祸，小花还是那个样子，温温的，却不可亲。
就这么休息了两天。
我倒是很乐意有这段空闲的时间，因着小哥逼的太紧，我的心思都在他身上，从来没注意过自己，这会子反应过来，心里也不由吃惊，活了二十几年，突然连自己是直的还是弯的都弄不清楚了。平心而论，我对他的在意开始于想象，后来以为他失忆，便夹杂了责任感。现在旁枝末节一
下子都没了，剩了一个我，一个他，和往后的几十年时间，我便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