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拾情集 作者:成谧【完结】(12)

2019-06-20  作者|标签:成谧 情有独钟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颜料掺了罂粟油的缘故,画布前成崖余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仿佛人世间的色彩都炸裂开来在脑海中盘旋。随着他而来的男子略有些不解地凝过眸来看他,成崖余抬起沉静若晦的眼睛,两个人的视线交汇,方应看什么也没有说,从容利落地解衣,蕴含着力道的身体宛如白莲。

  躺在浴室引来的温泉水里是件再舒服不过的事情,只是要保持完美的侧面,以最精微的力道控制住自然的状态就没那么幸福了。方应看微微含笑地侧过来看他,却见成崖余仿佛比他更僵硬,执着打轮廓的木炭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崖余是一直住在蒙特卡提尼吗?”只好先来打话活络气氛,成崖余终于开始浅浅描着色彩块的轮廓,一边低声回道:“自六岁父母逝世后,世叔就带我来到了这个小镇,好像遇上你的这几天,我才开始说这么多的中文。”

  “我倒是从来不记得自己生父母是什么样子。”方应看浅浅一叹接道,复又沉默下去。谁都有揭不开的伤疤,凝结在外在里的微不可察气质只有相似经历的人才懂得去同病相怜,相对默然,淡淡地带开这个话题不提。

  外人眼里的方应看,却永远是宛如白莲的模样,无辜而美好。剖开隐藏的表里,也许能摸索到的是不堪回望的过往。他如莲,却又不是莲。

  计算好了要用的块面色彩,成崖余拿着薄薄的调色刀匀着颜料,用惯了的作画工具,他却有种每一种颜料的名字都绮丽诡艳起来的不真实感,大块绚烂的色彩展现在眼前,他突然觉得自己该画的是罂粟,而非莲。

  钢刃在亚麻的画布上轻巧而细微地铺上颜色,渐渐地纯白的无垢被大片的色彩所渲染。那人含笑的嘴角和艳丽的侧面,却倏忽停顿。手腕下的画布,□□着肩头匀出羊脂玉色的男人仿佛活了过来,模糊着五官面目,泠泠,冷。

  残卷未成,被罂粟油稀释得淡薄的颜料,终是无法再添上一笔色彩。成崖余手中的画刀顿住,他记起在色彩与线条勾勒描绘包裹下的展厅里,浅浅握住的手。眼前画布打得极薄的暗色调,氤氲成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团乱麻。

  他低首去看手中的薄钢刃,修长的手指很定,心底却是抑制不住地颤抖。温池中的男子依然以优雅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表情来看着他。方应看微挑唇角,缓缓地站起身来,哗啦——像镜像被破坏般搅乱了一池春水。

  清清晰晰展现在眼前的,被画布隔绝的部分。再也进行不下去的画作,仿若未成的画半途死去,又像以另一种方式召唤复活了藏着的精魅。成崖余视线越过画布去看着方应看,长身玉立的男子,藏在衣下的身体坦诚相对。

  “医者的禁忌是无法去爱上自己柳叶刀下的病人,再美丽的躯体也只是皮囊。”涉水踏上池沿,方应看的神情波澜不起,“你也不会爱上画刀下的我,但是现在……我在你面前。”丝毫不加掩饰的人立于他的眼前,成崖余微微抖了抖长睫,听得他在耳畔又道:“你大可以来做你想做的事情。”

  温烫的水珠在空气里冰冷,裹挟着冷得灼人的温度。轻轻执住交握的十指扣紧,方应看轻轻地俯在他耳边又吐了一口气:“只当是一个梦。”灼热熨烫到心头,剧烈的热里面的一滴冷,如同黑暗里一朵有色彩的云。

  莲子清如水,言是所欢来。只当是一个梦——翌日并肩出现在佛罗伦萨双年展闭幕式上之时,仿佛昨夜的真是一场幻梦。于成崖余而言,回到浪漫艺术之都的这场邂逅,不过是作了一幅未完成的画,睡了一个在最好年华里遇到的人。双年展的开幕与闭合,蔓延得戛然而止的相遇起点与终点。

  能为我……而留下吗?他却是终其一生的骄傲也不允许道出这句话。执手走过布满大大小小店铺的老桥,翡冷翠的人寰间静谧着热闹,扬首望见教堂明丽的红色大穹顶,他记起来末日审判,记起来全城的婴儿都曾在此洗礼。

  ——却是容不下一个漂无皈依的外来者,换不得一瞬的停留与永驻。

  分离的航班尾迹划出长长凝结的一道云彩,成崖余于末日审判的穹顶下,望向碧蓝天际里消逝不见的人及事,某个人宛如白莲的模样,人生里初次的悸动和情生的迷惘,连带着两条不相容注定分离的轨道都成了一个幻象。

  所有灵魂都到了尽头的末日审判,永恒的原罪注定着沉入地狱的判决书。明艳的表象下无论是不是灰白可怖,他想,一切也是甘之如饴的过程。所求的,终会遇到的,不管冥冥中会有多远……吟唱声未停,指引来路与曾经。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过的残红,

  ——在风前抖擞,落地,变泥,

  ——变了泥倒干净。

  ☆、他是龙

  半荒置的码头,冷清而寥寥许少人。

  那个裹着白衣的年轻人到来之时,还是在半里外的茶棚,听过风霜满面鬓发白的酒博士的劝,海市微茫,年来少人生还。

  旅人却是极轻微也极坚定的摇摇头,他坐于半旧的桌畔,敝屋残盏,执杯的手骨节有力,拈花拂柳中带有一点病态的苍白。

  他着一袭书生儒衫,也许是太过清瘦,少了几分昳丽风雅的形貌,多了几分伶仃几欲飘摇而去的风骨。宽大的白衣下,那身形似一只孤独的鹤,帷帽遮起他的容颜和发色,他抬手,饮尽了杯中酒,就此别过。

  烟波茫茫,买船的人家帮他收拾好了船上的物件。一步步走上宽阔的木兰船,遮盖的帷帽下,看不清旅人的神情。风帆已被扬起,前来帮忙的老渔夫,终是忍不住地问他:“公子真要下决心出海了么?”

  已经有不下十个人跟他说过这句话了,白衣儒衫的年轻人似是无奈淡淡地笑了笑,说着的是不相干的话:“来之前我走的是渭洛水道,他日如有南下之人寻踪迹而来,今日情形,烦请老丈相告一番。”

  “只是……怕再也不会有人寻此路而来了罢。”

  买舟独行,海风吹起了他的帷帽,一张如冰似玉的脸庞,清瞳犹同长天下的秋水,眼底却是深沉的冷冽。  

  【一】  

  出海的旅程已经进行了十多天,楼船上可见苍茫云海间生出来的明月,一轮静静悬于天际,叠作万千波涌间的静谧颜色。

  方应看立于甲板上,被凉风吹出了一点微醺的醉意,方才饮下的烈酒,此时都化作海风和月色涌上心头,他细长的桃花眼里也似有了缱绻的倦,慵慵地看了眼那轮明月,抬步向船舱内走去。

  走下木梯,盛满酒的底层船舱,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坐着一个暗淡白衣的影。他想起那是日间在劫掠的船上带回来的俘虏,掀起帷帽窥见丽色的时候,坐于高座上的他随口吩咐了一句,先带下去关着。

  念及此,他挑起轻笑,上前几步去捏起那人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那人一言不发地任他打量,明澈的眸子里安静冷淡,无情无绪。

  这样近的距离,白天见过的那张美丽的脸,愈显清丽。

  不动声色地看过,他抽出藏于腰侧的血色小剑,俯身挑断了缚着那人双手的绳索。直起了身体,横行这片海域的匪盗之首,一双全不似他身份的桃花眼眸微微似笑非笑地动了动,深沉似海地看着他。

  无情活动了几下被缚得酸麻的胳臂,逸出的烈酒之意熏得人几欲沉醉,浓烈得像是流淌的血。眼前这个贵介的像是中原簪缨世家公子的年轻海盗,挑起眉眼立于几步外,黑色的眼睛低下来。

  “你的手上有薄茧,而你的模样,实不像是江湖人。”方应看低首道,漫不经心又似胸有成竹,“官府的人?”

  “已经不是了。”无情倦倦清寂地坐于地上,浅淡的衣袂是翻涌起的浪花的颜色,却是完全不同的深寂沉静。他不带警惕防备的神情,犹如一枝只开在驿外无人处的梅花。

  血色的剑芒流转在方应看的手指间,他从容收剑,神色并未多动。

  “你好像对自己太过自信。”无情扶着墙壁站了起来,方应看看清他眼底似秋水潭下掩盖不住的东西,冽冽,烈烈。

  “我从渭洛之地来,途经运河……到得岭南往入海处走,一路上都是你的传说。”无情顿了顿,沉静的眼睛平视,望着他,“勿想到,横行海上的船长大人,竟会是这样年轻。”

  恶龙、白蛟,在沿海一带那些止小儿夜啼的故事里,主人公无一不被描述成凶神恶煞、九头六身的怪物,而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原型人物,却是莲脸星目,比莲花还要纯白的年轻公子。

  “你还是第一个敢这样说出来的。”年轻的船长微微地笑了一笑,几分轻艳的眼角,这样看起来更为纯良无辜,几像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你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南下出海?”

  淡如柳色的眉眼轮廓,远来的旅者神情轻轻一黯:“芡嚼鲛人泪,荷凋楚客衣。中原的记载里,蓝田玉、鲛珠……都是价值连城的珍物。我需要鲛珠,去救一个朋友的- xing -命。”

  “故事又怎可当真?”方应看皱了皱眉,不觉失笑,“此时是十五夜,既然记载里说南海有鲛人泣,你何不自己亲眼去看看?”

  明月当空,天地仿佛都在这片静谧里,水与海,月与天,似融成了一种颜色。无情在船舷畔去望着碧色无垠的海域,茫茫然吞噬一切的澄澈。海市微茫信难求……那些《搜神志》、《述异记》里缥缈的传说,终究还是云烟明灭间海市一梦罢了。

  白如霜的月色,却是像极了从天际垂下来的泉客鲛绡,说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相望。无情抬起手去,沉沉明澈的眼,缄默无言。

  “你不惜落于我手,为的是探寻那并不存在的鲛珠么。”方应看也在望着远处的海域,视线之内百里难见可堪停驻的小鸟或者礁石,更遑论,南国沧海,鲛人泣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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