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在末日死去 作者:一池关越【完结】(9)

2019-06-15  作者|标签:一池关越 阴差阳错

年级主任对他的所有行为供认不讳,他在听说了程怿欢那起交通事故后一夜间像老了二十岁。鬓生华发不复斯文的男人声嘶力竭地说“我是真的喜欢他”,他在面对着我们的时候声泪俱下地说出了我迷恋过程怿欢那阵曾经无数次写进日记的话——

他是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我第一反应是觉得好笑,随后心里却愈发不安,最后竟生出毛骨悚然的寒意来。我在那一刻忽然察觉,我跟他,其实是一样的人。我们疯狂迷恋着美,还自矜于这种迷恋,引以为傲,殊不知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有多恶心。他平日的克制、他面对美时突然迸发的强烈情感,在曾经的我眼中,该是如何的优雅,甚至该是我所歆羡所嫉恨的艺术家般的人格。

我曾奉为圭臬的东西,原不过是满足一己私欲而伤人于有形或无形的道具。

许尉红着眼圈痛骂他无耻,讲到最后他流着眼泪,颤颤巍巍地指着主任:你害死了他。

方才声嘶力竭的男人陡然间恢复了平日冷静克制的形象,他冷笑一声:抱歉,你可能忘记了,害死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啊。

话语不多,一字一字像冰雹一样砸在我心上。于是我闭上眼,不敢再去看许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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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上用的照片是程怿欢发在空间里、许尉拍的那一张,就算处理成黑白色还是灿烂漂亮得像能召唤出暖阳。程怿欢的爸爸在念悼词,我和许尉并排站在队伍里,隔着人影幢幢向前望,视线尽头就能看到程怿欢的照片。许尉已经哭干了这辈子的所有眼泪,没力气再哭,也没力气再说话。

我一直试图骗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梦,直到现在梦没醒,而我发现这是现实。许尉这样对我说。他又说,我累了,就想躺下来睡个觉,做一场有他的美梦。

这场美梦没能做成,迎接许尉的是无尽的、整日整夜的失眠。每个夜里他躺在床上,连眼睛都不敢闭,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发呆。终于睡着了就开始做梦,梦中全部都是程怿欢,上一秒笑着闹着扑进他怀里撒娇,眼睫弯弯地看着他,下一秒就是那场车祸,他被疾驰而过的车狠狠撞开。然后许尉猛然从梦中惊醒,醒来时枕头已然s-hi了一半。

他每天于短暂的梦魇中浮沉,像游魂一样活着,目光空洞,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叫他需要隔很久才有反应。他这种状态别说复习备考,就连正常去学校都不行,不对,甚至连正常上街都做不到。我约许尉去外面吃晚饭,要过马路时他就紧紧攥住我,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眼中情绪翻涌,夹杂着不安悲痛还有绝望,于是我只能一把再把他扯回家。

那时候已经快要放寒假了。我开始不上晚自习,每天下午放假就到隔壁陪许尉聊天,再跟他一起吃晚饭。各科老师发下的卷子一张张如山般堆积,我全都给他带回来,叠好放在他的书架上,明明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有力气学习,放在那里权当放一个希冀。

我不知道跟他聊什么,把每天学校发生的事潦Cao说一遍,还要小心翼翼生怕提到一些跟程怿欢有关的东西戳到他的痛处。天有不测风云,尽管我再小心地避开不提,我们那个突然从呆头呆脑变得敏感多疑的许尉同学总能联想丰富地扯到程怿欢头上。到这时他就开始痛苦地捂着头说都怪他,然后我就展开我前文曾提过的生物起源诡辩论。

经历了这样几次后我不得不服气了,我天衣无缝的论述完全不能打动他,反而让他置身于自己亲手建造的围城里,陷得越来越深。由于无法缓和的大幅度情绪波动和长期失眠,他的父母带他医院找了心理医生,随后便确诊了PTSD。再之后就是办理休学手续这些事,校方代表来家里慰问并表示等他康复可以随时重新入学,每个人见到他都安慰他说“想开点,这些事总会过去的”,许尉不作回应,僵硬地扯开嘴角,连笑都算不上。

不敢提到程怿欢的人是我,喋喋不休地说程怿欢的人是许尉。他一桩桩一件件地跟我讲程怿欢和他的旧事,每一天发生了什么都好像无比清晰。那些将永远被尘封在回忆里的故事带着潮s-hi无比的夏日香气,在旁观者的眼里无限暧昧,当事人却只会装傻充愣。

我很想指着他的脑袋骂他:你那时候到底在想什么!你还说你不喜欢他?你跟缪素素的事你有记得那么清楚吗?

可是如今骂他又还能改变什么呢?充其量只能平添一份痛苦罢了。

我将手枕在脑后倒到沙发上,抬眼看向窗外。冬日的阳光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片苍茫。我扳着手指数日子,等待又一个春天的到来。开学后我去隔壁班看了一眼,他们重新换了位置,那两套空着的桌椅已被搬走。有很多无法改变的事实,一开始哭着闹着说不相信,时间一长,还是得选择接受。

第7章 Part.7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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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的日子无需赘述,不过就是单调地复习刷题,间或有人在一场与文综持续几小时的搏斗后大汗淋漓地嚎叫:为什么世界末日没有发生!为什么我们还得面对高考!紧接着嚎叫的人会迅速意识到隔壁班的事情,立马噤声。

因此我觉得,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足够震慑到那些整天把“我要自杀”挂在嘴边的无病呻吟者,让他们真切地体会到生命的重要x_ing。珍爱生命是如此古老的命题,但我还是想提,无论如何,活着总是更好的。

我高考发挥不好不坏,主要最后的几个月我失去了许尉,数学没啥实质x_ing的提高。录取一个中部末流211读中文系。这并不是什么十分令人宽慰的消息,但我还是琢磨着要跟许尉说一声。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个下午我去找许尉,发现他把书柜里那沓卷子拿出来放在书桌上,正在埋头填一张数学卷。我感动得几乎要扑上去抱住他。

我在那儿激动得嗷嗷乱叫,许尉忙着做题头也不抬。他妈妈给我们端水果,小声对我说:医生说他差不多已经康复了。我窜到许尉旁边,用我薄弱的数学知识判断出许尉的智商并没有因为这大半年的药物治疗而降低——毕竟看上去他做题速度跟原先没差,都是我的三倍。然后我拿过他放在旁边的参考答案,粗略对了一遍他已经做的题:卧槽你牛逼啊哥!再复习一年不是国内大学任你挑吗!

到这时许尉才开口说话:嗯,不仅仅为了我自己,还为了他。

我开口大笑,狂捶许尉肩膀:哥你终于有这觉悟了!我太感动了!

许尉把我甩开,也开始笑:毕竟他拿命换来的,他一定希望看到我好端端的样子。

许尉没让他失望。一年后他考进国内顶级名校,大二时候拿到系里唯二的交换资格。一切看上去都重新走上正轨,只是每年圣诞节大洋彼岸电话里的哽咽声,以及这么多年他身边再没出现过什么人的事实都在提醒我:他没释怀。

我从省城一个面试中出来,一套正装没来得及换就挤上火车回我们那个小城市找许尉。我这个不孝子过家门而不入,直奔许尉家里,结果他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一见我就开始笑,笑得我一度以为我脸上粘上了鸟屎——结果他跟我说: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副人模狗样的样子。

得,你这种学业有成的美国人别来刺激我这种失业青年。我翻了个白眼。

他敛了笑:不过你这套挺好的,明天就穿这套,陪我去看看他。

许尉跟我讲,当年出事后年级主任被革职,染上了烟瘾,半年前被查出肺癌晚期,无药可救。这是他妈听说后告诉他的,许尉讲了两句就没有再说。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愿意提到这个人,我知趣地没有多问。

第二天我们从墓园回来直接去了程怿欢家里。我倒是知道许尉每次回国都会来看看程怿欢爸妈,不过我没跟他一起来过,上次来这里还是五年前出事后,我们帮忙把东西从学校搬来。五年前这里是一幢看上去崭新的洋房别墅,周围Cao木葳蕤,庭院里种着几株垂丝海棠,在光斑下不知人间疾苦地招摇。如今看来,当年漆得雪白的外墙如今已也泛上了斑驳,像城堡一样的房子业已被旧时光蒙上一层尘埃。他爸爸刚从国外出差回来,忙得连轴转。就算是想停下来想抛弃一切,但生活不允许。

他爸妈俨然已把许尉当做自己家里人,眼神慈爱得不得了,拉着他的手家长里短说个没完。到后来说到他们家家业未来没人继承——我一口水差点没喷出去,惊恐地看着许尉,心想:这是什么偶像剧剧情?您要成为钻石王老五了吗许尉同学?

事实证明他们只是拐弯抹角地想切入别的话题。

是这样的,他妈妈说,我们想去领养一个孩子,以后也好一家人彼此扶持着走下去。程怿欢那么善良的孩子,绝对不会希望我们用余生都去缅怀他,绝对不会希望有人为他牺牲自己全部的幸福。他不希望我们这样,更不会希望你这样。

她看着许尉,眼中似有泪光:你这么好的孩子,去拥有自己的生活吧,他会祝福你的。

室内一片沉寂,我们都盯着许尉。半晌后他开口:对不起阿姨,我可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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