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三)【完结】(8)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林巧巧的话让他不能不在意。尽管这些年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幻想,他却还是无法不去拼命求证。前几年他甚至动过念头再去一趟圣墓山,却终究因想起师父的临终嘱托而迟迟难以动步。谁料到只拖了这么两年,就打仗了。林巧巧的一番描述让他有种近乎毛骨悚然的感觉,连着跑了几处据点,才终于打探到这人的消息。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却有人知道他这几日出任务,是阻截狼牙军运往潼关的军粮去了。

  叶锦城走过一片长满荒Cao的缓坡。两边都是颓败的房舍。他发觉前方没有一点声息,也有可能是听错了——好像是自己的心跳。风向转了,他突然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叶锦城转过一面断墙,前面是一片开阔的荒地,到处都是凌乱的车辙印记,却不见任何粮Cao辎重,只留着地上的一些血迹,格外地显眼。它们厚重地凝滞起来,还并没有干透,显然这里才结束一场战斗并没有多久。叶锦城心下跳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刚好赶上了这个时候,不能在此地久留,消息传得很快,不多时就会有狼牙军的人赶过来。先前听来的消息是说,这一队人的任务,不过是杀掉运粮部队的先锋,扰乱先前的计划,迫使狼牙军改道从另一条路运送粮Cao。难怪这里的战斗这么快就结束了,大概人也早已经散尽。叶锦城小心翼翼地撤回步子,踏着地上的石头,沿着坍圮的墙根一点点往回走。

  荒野里传来凄哀的鸟鸣。有一些冷的,或者热的风吹在他后心上。叶锦城谨小慎微地踏着石头往回走,尽量不在泥地上留下任何痕迹。耳边似乎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或远或近的,又像是他的错觉。

  走过村镇口一段荒废的石梁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以名状的失望情绪和心不在焉,他莫名其妙地一个踉跄,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下,跌跪下来。练习重剑,最讲究的就是腰力强悍,下盘稳当,这么多年来,走着路却能被东西绊倒,也算是闻所未闻。两只手掌跌倒时下意识地撑了一下地面,尽数擦破了皮开始渗出鲜血。叶锦城疼得暗自唏嘘了两声,这一下奇怪地摔得颇重,连膝盖也在隐隐作痛。他跪坐起来,正想要爬起,却似乎突然听见一种奇特的声音。

  像是水声的滴答声,很轻微,若不是凑巧从鸟鸣风声的空隙中间被他捕捉到的话,是绝然难以听见的。只是那么一两声,很快就消失了。很短的时间里叶锦城忘了起身,只是跪坐在脏兮兮的泥土里侧耳分辨,却陡然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奇异的悚然。心猛地跳了一下,他差点吐了出来。几乎是与此同时,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上方滴落到他半侧的脸颊上,叶锦城伸手一摸,手心里是一道粘稠的血痕。

  心突然如擂鼓一般地响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由远及近,由轻及重,越来越快。这只是简单的一个回头抬眼的动作,却让他觉得莫名地吃力。

  有人站在他身后上方的石梁上,夕阳从他背后照过来,将落寞的石梁和他的影子都照得一片沉寂。从下往上看去,只见那人在风中渐渐静止的白袍,还有同样渐渐静止的、即使背对夕阳,也仍旧像绸缎似的极长的栗色卷发。他手里提着一把弯刀,另一只手里提着不同式样的另一把。在微幽的光线下,其中一把弯刀静静散s_h_è 着一些冰冷又炽烈的光泽。他动了一下手腕,刀尖在他手里轻轻震颤起来,上面又持续地滑落下来几滴鲜血。

  “叶锦城,好久不见了。”

  叶锦城双膝一软,身不由己地跌坐下去。他抬头望着这个高高立在石梁上的背光的影子,嘴唇不住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的眼泪,倏然像是断了线一般地极快地从眼角滚落。

  (一零零)

  夕阳持续着西沉,陆明烛从高处跃下,动作轻巧。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身手还是像当初一样柔软矫健。叶锦城觉得目力渐渐模糊起来,只好抬手想去揉揉眼睛,无奈试了几次,手却都不住哆嗦着,怎么也抬不起来。

  模糊的目力下他似乎觉得陆明烛走到跟前,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想要说点什么,可迎接他的只有沉默。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闷而滞重的呼吸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可无尽的狂喜却像狂风暴雨一样冲刷着全身,胸口剧痛起来,这样的重逢在一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仅仅给他余下一点嗅觉的力气——他闻得见陆明烛衣服上的血腥味,这味道熟悉又陌生,一瞬间和十六年前大光明寺前殿中那种腥而且热的味道融合了。那时候陆明烛留给他最后一个背影,然后像受伤的白隼一样飞扑而去,直扑进十六年一去不返的白茫茫时光当中。

  眼前的晕眩和云翳似的雾气让他只能看见好像十六年前一样远去的白色衣角。一股比惶急远远要更可怕的情绪支撑着他踉跄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明烛身后。

  他知道自己喘得厉害。脚步声,喘息声,路上的石子被踢开滚动的声音。他几回想要艰难地伸出手去,可又因力竭而放下了,他想开口叫陆明烛等等他,可又完全说不出口。陆明烛走得并不快,可是对于他来说,仿佛怎么也跟不上似的。不能够,不能够,他必须跟上,因为只要一个晃眼,前面那个人又会像十六年前一样转身就消失了。更何况,即使是看不清,叶锦城也知道,陆明烛根本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这感觉比他想象过无数次的、直接迎面而来的结算仇恨的一刀还让他来得绝望。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艰难地、亦步亦趋地跟着。

  陆明烛走得并不快,似乎也并不在意叶锦城的跟随。两人就这样一路走着,走过风声,走过舞动的荒Cao,走过十六年来各自煎熬不已的空白时光。他不能不跟着陆明烛,尽管越走越浓烈的绝望让他只能艰难地喘息和哽咽,两颊热辣辣地疼,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的。可是无论是什么样的寒风,也不能吹得人双颊像是被割了两刀一样剧痛不止——不是风的缘故,只是因为陆明烛方才那句好久不见,短短几个字,像是几个耳光狠狠甩在他脸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惊觉天色已黑,而周围有了人声。他从惊诧中清醒过来,这才发现竟然已经回到了最近的营地。这段路不算很短,他竟然想不起方才是怎么走过来的。

  营地晚上的人反而要比白天多些,但是为着谨慎的缘故,所有人都很安静,连大声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几处幽暗的火堆在四下燃烧着,营门口的栅栏旁边,叶九霆正站着同韦佩瑶低声说话,说着说着一抬头,却看见有个白衣的身影从蜿蜒的上山小路走过来,叶九霆立刻认出是陆明烛。自从上次的相见之后,两人还没再见过面,叶九霆顿觉尴尬,正在不知该作何反应,陆明烛却泰然自若地举起一只手来,对着叶九霆和韦佩瑶打了个招呼,转身往另一侧走去了。叶九霆来不及回话,只好兀自难堪了一会儿。韦佩瑶见状,皱眉道:“这人你认识?”

  “……认识。”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只好很快转移了话锋,“你也认得他不成?”

  “认得啊。”韦佩瑶皱眉道,“三年多前,在龙门荒漠就见过一次。”

  “咦?你也认得,怎么……”

  叶九霆的话没有说完。韦佩瑶顺着他凝滞的目光一扫,就看见几步之遥的地方,叶锦城正往这边走来,只不过神色十分吓人,脸上死白没半点血色,映着营地里的篝火简直像是要浮起来了不说,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一双眼睛在那苍白的脸上,衬着火光,出奇地发亮,一直钉在前面的陆明烛身上。

  叶九霆浑身汗毛倒竖,后心上唰地沁出一层冷汗。尽管他知道,这一日是迟早要来的,却并未料到如此让人措手不及。尽管当年的旧恩怨与他并没有有多少干系,可是他还是没来由地替他们感到尴尬。他连忙转头去看陆明烛,却看见那白色的身影在营地里转了一个弯消失了,大概是被人叫走。那边是讨论事宜的重地,没有任务在身的人绝对不可以擅入,可叶锦城却好像浑然不觉似的,只知道跟在陆明烛后面挪动着步伐,一径往那边直着走过去了。叶九霆毛骨悚然,倒不是因为师父不守营地的规矩,而是叶锦城脸上那种神色。关于这种神情的记忆深深地植根在叶九霆童年的记忆中:叶锦城患了失心之疾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在剑庐的台阶上,用力搂住自己的肩膀无声哭泣的时候。而一般紧随着这种神情之后的,就是关于伤病和流言的铺天盖地的记忆。

  叶九霆本来手里还拿着佩剑,此时竟然来不及挂回腰里,只劈手扔到一旁,直扑过去双手抓住叶锦城上臂。

  “师父……师父!师父,你别过去……你先听我说……”

  叶锦城浑然不觉,直到叶九霆将双手环在他肩上,强硬地拉着他往后退时才迫不得已地回过头来。

  “师父……师父你听我说……那边……”他艰难地开口,却发现着实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脸色煞白地盯着叶锦城,仔细观察他神情是否有不妥之处。

  “那是……那的确是明烛哥……师父,我回头再给你解释,你别去,我听韦师姐说了,他在这里做任务,不会走的,师父,你……”他慌乱地说着,不住避开叶锦城想要拉开他的手,叶锦城挣扎了一阵,却突然好像是回过神来了,默然不语地安静下来,半晌之后突然一抽身从叶九霆身边走开。叶九霆一拽拽了个空,只好快步跟上去,留下韦佩瑶站在原地不明就里。

  夜幕渐渐笼罩下来,营地四周走动的声音渐而平息了,许多人各自散去,唯留下叶锦城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人迹的山口小路边。他一直沉默着不肯说话,连带着叶九霆也只好一直缄默着不敢打破这层微妙的坚冰。风从山口中间穿过,劈头盖脸地吹在他们两人身上。这是初夏的风了,可是因为是在山里,还是很有些寒意的。

  “……师父……回去了,这里吹久了要生病的。”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叶锦城忽而抬起头来逼视着叶九霆。叶九霆避无可避,活活被那眼神戳得瑟缩起来。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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