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三)【完结】(68)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他说着站起来走到墙角去拿纸伞,随即抬手去推门。这推门的声音像是惊动了叶锦城,他终于抬起头来,却见走到门口的陆明烛也正巧回头看他,两人的眼神很快地交错了一下,陆明烛先收回了目光。

  “……多谢。”

  陆明烛说完这句,随即撑开伞,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帘里。

  (一四零)

  “师父,您可真是快啊,我还以为这次不论您那边成不成事,我都注定要拖家带口逃回杭州了呢,杏子白白惊吓了一场……您倒好,还没两天就赶着送信来了。”明明是白天,可是因为即将要下大雨的缘故,洛阳上空乌云密布,整座宅子都是黑沉沉的,唯有西边书房的一侧亮着一盏灯。灯火很微弱,只隐约将进房来的叶九霆的身影照得模模糊糊的。

  “叫你回杭州那是不得已的时候,怕牵连你们丢了x_ing命。”叶锦城坐在桌边,双手捂着脸用力搓揉,极力地想要缓解双眼和额头的酸胀,“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来洛阳这么长时间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了,我当然要赶着送信回来了。”

  叶九霆站在那里沉默了一阵。他懂得师父的意思,也明白,原先师父在洛道给他吩咐那些话的时候,是做了必死的准备的。只是当时情况太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否则只怕心绪一乱,把所有事情都搞砸。

  “……师父,吃口饭吧。”他无言了好一阵,最多也只是把手里拿着的几碟菜放到桌上,“连夜赶路一回来,就去洛阳府了,忙到现在,那姓洪的连口饭都不招待你吃?”

  “忙正事呢,哪有空吃饭。你万事都要小心,现在倾月还在洛道收拾残局,没回到洛阳,谁知道她回来之后会跟洛阳府说什么奇怪的话。”叶锦城坐在那里,恹恹地看着桌上的菜,一副饿过了头之后兴趣缺缺的模样,愣了半晌之后,好歹拿起筷子来,慢条斯理地去夹菜。

  “……师父,不是我说你。”叶九霆又沉默了很久,此时一开口几乎显得有些突兀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其实明明有折中的办法,不过是明教稍微吃些亏,对你的x_ing命来说却要稳妥得多,你又何必——”

  叶锦城本来慢条斯理的咀嚼因为叶九霆这席话变得更慢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明教也是阻碍狼牙军横行的重要势力,他们吃了亏,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

  “……师父,得了吧!”叶九霆满脸的嗤之以鼻,“说这种话给别人听也就罢了,说给我听,有意思吗!你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师父,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对不起明烛哥,可是为了以往的那点事情,你也犯不着把命给搭上呀!你要是死了,就算明烛哥回心转意,还有个屁用?留得青山在,不怕——”

  “你这小子,懂得个屁。”叶锦城重重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将叶九霆方才那句话堵了回去,“这次的事情,要么他跟我一起活,要么我死他也死。那个倾月,你没正面打过交道,才不知道她是什么样人。好了好了,回家去吧,我这里用不着你。”

  叶九霆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叶锦城下意识地望着徒弟,却见叶九霆满脸严肃,正用一种近乎无奈的神情看着他。

  “师父……容我说句实话吧。您想了十几年,这回重新见到明烛哥,本来是好事,但是说真心话,我原本一点都不赞成您再这样想让他回心转意……这对您,对他来说,都太难了。可是这一回……我觉得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不等到他回心转意,您是不会死心的,是吧?”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出去。”叶锦城板着一张脸,只有灯烛的y-in影在他脸上跳跃,显得他神情简直有点吓人。

  “别那么凶嘛,师父,”叶九霆突然几乎觉得要笑出来了,“我这回是见识到了,从此以后都不再给你泼凉水了,放心吧。”

  他说着悄无声息地带上门走了。其实他心里明白,叶锦城那样板着一张脸,多半是出于那点难以启齿的羞赧。虽然如他自己所说,在漫长的师徒相依为命的时光里,叶锦城并没有多少事情是他这个做徒弟的所不清楚的,而且有那么几回,叶锦城也同他无话不说,将所有真心都尽数告诉给叶九霆知晓,可是依着寻常的道理,做长辈的,总不好意思在小辈面前提起自己这一类的事情。叶锦城一在他面前提起陆明烛来,就格外地凶,多半也是出于不好意思。想到这里他只觉得更好笑了,也就一面摇头一面笑着离去了。

  叶锦城一个人板着脸坐在那里,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因叶九霆的离去而逐渐放松下来,反而越绷越紧,简直可称得上是森然了。外面的天色更加y-in沉了,乌云在天上厚厚地堆积着,直把屋子里弄得如同傍晚。实际上这会儿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这种难看的脸色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叶九霆的话提醒了他,让他终于将某些事情回过味来。

  先前还在洛道的时候,他总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倾月是个极其不好对付的女人,虽然他知道自己威胁她的筹码也足够沉重,可是她的退让却比他想象中要容易太多了。他威胁她说,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可是在她来说,就算被他的那股疯劲儿吓到,她也原可以用别的法子——比如说,先拿话稳住他,然后去江津村把陆明烛给解决掉——这么回想起来,的确非常奇怪,她一直到谈判最后,才将可以杀掉陆明烛的筹码抛出来,似乎全然不曾想到,谈判进行到那个份上,这个筹码已经完全没用了——可话又说回来,事实上这个筹码对于他叶锦城来说,还是能充分地威胁到他的,实际上,他当初一听见倾月说要杀掉陆明烛,他面上虽然波澜不惊,可是心里已经一下子就慌了,否则也不会睁着眼睛往她的刀口上撞。在这一点上,他从来都了解自己,他是个俗人,凡人,是个怕死的人,能转圜解决的,他从来都不愿意用自己的x_ing命开玩笑,可是她拿陆明烛来威胁他,简直就像是一柄直戳他死x_u_e的利刃,让他不得不以命威胁。旁人不知道,可他自己清楚,当时他怕得要死——虽然连他那会儿也多半没意识到——连腿肚子都在转筋,只要她再多坚持一会儿,他完全有可能自己先露了破绽。可是她却输了,错失了将所有事情满盘翻局的机会。

  以她那样缜密又厉害的心思,原本不该这样。他曾经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当时没有时间耽搁,他更没有工夫细细思索,便任由这疑惑像是游鱼般地过去了。可是现在转念一想,终于好像有点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就在倾月的那一句话上。

  如果她真的把陆明烛当做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或者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将明教驱逐出洛道,直接同叶锦城拼个鱼死网破,也未尝不可,说到头里,下场最惨的,还是商会和明教。这样一来,她完全可以不在谈判中将陆明烛单独拎出来说,还煞有介事地威胁他,明明那个时候,提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用——可她还是说了。既然说了,就该好好利用,可是她只提了那么一句,立刻就被他那股疯劲儿给吓退了。

  叶锦城盯着那一点摇曳不住的烛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捻了一下烛焰,并不烫,他也没打算将它捻灭。那跃动的火光牵扯着他自己眼睛里的神情,不住地闪闪烁烁。

  ——除非,这点看似是对他的威胁,其实也是她自己的软肋。

  叶锦城换了一只手支撑着下巴,继续凝视着那迷离的灯火。如果有人在这里看到他的神情,一定会被他吓到,因为他脸上此时显出一种十分奇怪的似笑非笑的模样。是了,是了。一旦想通了这一点,所有的事情便都十分清楚明了了。没错,陆明烛和那个倾月,以前定然有过一段他不知晓的过往。否则以倾月那样厉害的女人,不可能只因为红衣教和明教发生冲突时的寥寥几面之缘,就对陆明烛一心牵挂。叶锦城这时候想起先前他跟随倾月的随从,那个叫飞霜的红衣教弟子,亲眼看着她拿了一把弯刀交给倾月。虽然那把刀,在他这样铸造刀剑的行家看来,只不过竭力在模仿陆明烛手上仅有的那把悲魔饥火,在细节和工艺上,根本无法赶上,可是没错,她的确是在模仿。在江湖中人来看,铸造刀剑相赠,便绝不是一般的关系了。一定是因为如今立场的对立,才使得倾月无法将这把刀直接送给陆明烛,可是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她当时捧着那刀低头查看时,那披着红袍的温柔背影和情态,此时在叶锦城心里一下子燃烧成一把燎原的火,烧得他坐立难安。叶锦城冷汗涔涔地站起来,伸手探了探额头,那上面凉冰冰汗津津的。为了缓解这窒息的感觉,他在屋里来回踱步,想要平复心绪。多少年来他除了在承受应得的报应之外,还额外承受无数的流言蜚语,多少人戳着他的脊梁骨指指点点,肆无忌惮地嘲笑,无论什么情况,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可是此时此刻,心中的猜测让他怎样都无法冷静,只觉得一腔怒火烧得心口发烫,可是发到外面来,又尽数化作冷汗出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简直称得上是可耻。当年是他自己伤害并且推开陆明烛,从度过了漫长的分离时光直到今天重逢,陆明烛没有杀他报仇,并且还能跟他共事,已经是天大的宽宥了,而在这分离的期间,陆明烛同什么人发生过什么故事,又哪里是他叶锦城能置喙或者c-h-a手的呢?他从来都明白这一点,可是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他就从来也没有比此刻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简直是在虎尾春冰之上——对于陆明烛来说,他什么也不是。这种想法弄得他片刻之间心如刀绞,却不得不自己默默承受。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发怒的资格,可是一股止不住的气苦的感觉却怎么都挥之不去,陆明烛在回答他问题时不耐烦的脸,和倾月那美艳狡黠的笑容,来回在他眼前晃动不住。这个陆明烛,红口白牙,指天画地地说他不认得倾月,现在看来,简直是在胡扯。一想到陆明烛在这件事上,很可能的确同他撒了谎,他就简直坐立难安。也许陆明烛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是不记得倾月了。可是这样一来,似乎更加让人难以接受——他两人曾经有过一手,而他转过头去,竟然就将她忘了?不,不可能,陆明烛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在经历了那样的伤害后,谁能保证人是一直不会变的呢?也许最不可能的,就是最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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