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三)【完结】(67)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他听见了一些奇异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又在颤抖弄出来的什么声音,听了很久才发现,原来是外面下雨了。雨中的人声更加嘈杂鼎沸,是商会的人在搬运货物,以求早点离开洛道。叶锦城坐在那里出神,心里却越来越焦急,可是奇怪的是,越是焦急,身子就仿佛散了架似的一动也不想动,只能像个死人一般瘫坐在那里。一种奇怪的感觉渐渐从心底里浮起来——虽然他豁出去命和倾月下赌注,而且也赢了,可是事情仔细一想,就好像顺利得奇怪,再转念一想,又好像没什么奇怪的。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叶锦城觉得,自己应当静下来将整件事情重新仔细想一遍,认真检查接驳的榫头哪里有可疑的松动,可是现在心里乱成了一锅粘稠的粥一般,搅都搅不动,只能坐在那里听着雨水和人声愣神。

  门页在身后响了一下,他并没有听见,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陆明烛已经跨进门来,看来这雨下得突然而且暴烈,虽然叶锦城看见他将手上撑着的纸伞收起来,可是有一些栗色的发梢上还在不住地往下滚落雨水。

  他四下看了一圈。叶锦城陡然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神情来面对陆明烛,他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难看极了。

  “……你……你来啦。”

  看陆明烛的神情很是镇定,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只是皱了皱眉,将纸伞立在墙角,随即偏头拂去头发上的雨水。他侧身去拧干发梢的动作和十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半分都没变过——叶锦城只觉得后背和额头都有一把火似的烧了上来,喉咙更干了,连带着脖子上新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怎么了?明教……不,你们那边……我是说你们的事……都处理完了?”

  “没什么可处理的。”陆明烛蹙着眉看他,叶锦城心里直跳,比方才的那种后怕还叫他六神无主,也不知道方才自己坐在地上的那副样子是不是给陆明烛看去了。

  “那你……”

  “我猜这边一时半会搬不完货物,本想带着人来帮忙,又怕红衣教在这边还有眼线暗中盯着,发觉我们过从……”他说着自己皱了一下眉头,似乎陡然觉得这个词用得不妥当,却还是说完了,“……甚密,你觉得怎么样?要是需要人手,我再去叫人过来。”

  “……呃,不用,不、不用……不是,我的意思是,多谢,你说得对,不能让她们发现太多,免得回去在洪英面前搬弄是非,我好不容易让他信我几分,不能前功尽弃了。”叶锦城磕磕巴巴地连说了几次才将一句话说得顺了——陆明烛如今已经很少像方才那样跟他说那么长的一段话,一时间太过让他开心,连话都答得不顺当了,“我这里不用人手帮忙……你回去歇着吧……他们……他们真的没对你怎样吧?”

  其实这话在先前带人去江津村将陆明烛和陆明灯带回来的时候,他一路上已经问了好几次,可是再见到陆明烛,他仍然只能问这个。五成出于实在的不放心,还有五成多半是出于不知该说点什么的尴尬。他才问完就后悔了,只觉得自己实实在在是一副上了年纪后的啰嗦模样,只怕反复这样问,要招陆明烛发烦。

  可是陆明烛竟然也没表现出不耐烦的模样,只是摇头道:“……没事。”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要不是外面的雨声和人声格外嘈杂,这里面的气氛大约此时就要尴尬到了极点。没多久之后,终于是叶锦城先坐不住了——没有人比他更想留在这里和对面的人独处,可是他实在害怕惹陆明烛烦心。所谓近乡情怯,大约是同这一个道理——他站起身来,讪讪地笑。

  “……那个,外面雨下得好大,这批货都是兵器,受潮了可不得了,商会跟着来的好些都是年轻人,毛手毛脚的做事不牢靠,我出去盯着点,你早点……”他咬了咬牙,却还是说了出来,“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他说完这话立时就后悔,只怕陆明烛误会,连着又抢慌抢忙地接话,“……啊,不是,我不是赶你走……你看你,这——”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陆明烛脸上露出了一个依稀的笑影儿似的——也许是他看错了。叶锦城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在坐在那里的陆明烛很快给他解了尴尬。

  “……别急着走。你跟我说说,今天去找倾月都谈了些什么?”

  只要被那双大而且亮的栗色眼睛一看,他就动不了步子。尽管他心底里明白,陆明烛来问这些是很正常的事情——两下里互相交代干净,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回到洛阳后,才能保证事情进行得更加顺利。他明白这点,可是这话被陆明烛这么一问,就好像多了点什么别的除了公事以外的意思似的。他晓得这多半出于他自己自作多情,可是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开心。

  “这……”他下意识地歪了一下头,侧过身子,尽管颈子上的伤口早就包扎好,并且被立起的衣领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遮挡,生怕陆明烛看见,“也没有什么,就是吓她一吓,我自己也没想到……她这么禁不住。”

  叶锦城自己本来也在心慌后怕,此时陆明烛一问起这些,倒像是正巧引着他将事情重新梳理一遍,渐渐理得顺了,也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只是说到受伤那节,他却还是将其略过了,他不想让陆明烛知道,心里却觉得不安。尽管他明白,陆明烛不会为了他受伤而在意,在漫长的旧日痛悔中他也曾经发过誓,如果再见到陆明烛,他再也不对陆明烛说半句假话——这不是说谎,只是小小的隐瞒罢了。他这样想着将话题带了过去,却见陆明烛又皱起眉头来。

  “……就这样?”

  “就这样,不然还有什么?”叶锦城故作轻松地反问。

  陆明烛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似乎有点狐疑,又像是困惑。

  “可是你不觉得,那个倾月,她那么的……那么的……”

  叶锦城想了想,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看得出,陆明烛此时有同他先前一样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她本来那样厉害,现在怎么这样地……不堪一击?”叶锦城沉吟着摇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你是知道的,现下的情状,容不得我思索那么多,先把手上的事情解决了,其他的东西以后再想。我这里不能耽搁,没有时间了。”

  他这么说着,先前那种双手颤颤的感觉突然又一次涌了上来。这种感觉很奇异,像是因为压抑恐惧到极点却安然渡过危险之后的那种后怕,却又不完全是后怕,好像有一种其他的什么东西在里面,可是真的要他分辨,却又难以说明那到底是什么。他疑惑地去看陆明烛,却正巧见陆明烛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他。这样谁也不躲闪的四目相对,在重逢以来还是第一次,只可惜两人都心事重重,一时间没人觉得尴尬或者欣喜了。

  “……一定有哪里是我没想明白的。”良久以后叶锦城轻声开口,声音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打乱这脆弱的思路,“回头再想吧,大家都太累了。我……我还得给九霆写信……”

  他说着收回了目光,坐下又提起笔来,那笔却仍旧在手上颤颤的,连着在纸上点了几次,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叶锦城尴尬万分,可是陆明烛仍旧在旁边坐着不走。笔尖在离信笺只有一分的地方停住了,他写不出字,却又不好放下,一时难堪得要命,只好僵坐在那里。

  一只手突然覆上来,手心温热而且干燥,贴着他冰凉的手背,那种温度差不多在一瞬间幻成火灼似的热,叶锦城右手一抖,手指不由自主地就松了,可那笔并没有掉到信笺上,只是被陆明烛抽在手里了。

  “……你要写什么?我替你写。”

  他发怔似的抬头去看陆明烛,陆明烛就站在他旁边,正用一种平静而且镇定的眼神看他。这眼神里少见地没有寻常那种嫌恶和轻视——他本来都已经习惯那样的眼神了,此时却不由得愣了。他想要张口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陆明烛显然看出他的不寻常,发现他出于某种奇怪的缘由提不起笔,却并没有拆穿。

  就在这种极短暂的沉默间陆明烛的眼神闪烁起来。“不对……这是你要写给叶九霆的信——事关重大,不是你的字迹,他恐怕不认的。还是你自己……”

  “……不怕,他认得你的字。”

  “……嗯?”

  “……以前他小时候你教他写的字,我都留着。”

  这一问一答不过是罅隙的工夫,两人皆是脱口而出,语意流利,可是甫一说完,就不约而同地都后悔了,这种后悔迅速转为尴尬和沉默,一时间周遭的气氛更加微妙起来。叶锦城后悔莫及地低下头去,此时此刻他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以惩戒方才的多嘴。就这样沉默了很久——也许只有很短的时候,陆明烛突然轻声一笑。

  “……早就和当年写的不一样了。他不认得的。”

  这话里的意思倒真像是迎面而来的一耳光。叶锦城咀嚼着这话,立时无言以对。良久之后倒是陆明烛先叹了口气,道:“……罢了。要写什么,你说吧。到时候附上个信物就是了。”

  窗外的雨声渐渐平息下来一些。那信不算短,陆明烛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见叶锦城还是低头坐在那里没动过。他也不叫他,只是径自拍了拍手,将信纸往叶锦城面前一送,道:“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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