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三)【完结】(57)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他突然不说话了。一个温热而且沉重的东西贴到他脸上,又荡开了。与此同时他嗅到一股浓烈的味道——是有些发臭的那种血腥味。叶锦城猛地后退一步,迟疑地抬起手来去摸摸脸颊。他摸到一点黏糊糊的东西,措手不及地,一股更加浓重的血腥和发臭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听见旁边有急促的脚步声,是陆明烛的。

  “怎么了?怎么了?哎!这——”

  先前遮住月亮的黑云正巧飘走了。叶锦城愣愣地站在那里,尽管心里急促的鼓点已经如雷一般地频响起来,每一下都在叫嚣着不要抬头,他却还是无法控制地抬起眼睛向上看了一眼。

  夜笼罩着桉林,风吹着被高高吊起在树上的尸体不住晃动,仿佛这些尸体还活着一样。借着黯淡的月光,那些尸体垂在半空中的双足也不住晃荡,连带着被切开的腹腔中滑落而出的肚肠,像是垂落的绳索一样在夜风里左摇右摆。风向陡然变了,浓重的血腥味叫人措手不及,一下子就侵入四肢百骸似的扑上来。

  叶锦城踉跄着后退一步,双膝一软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几乎是与此同时,他听见陆明烛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好像是有人把他扶了起来,拉着他一个劲地后退,他两腿颤抖得像是在风中不支的树木,眼睛却像是着了魔一般,只是死死地瞪着那尸体晃动的双足移不开。夜好像很黑很静,又似乎无比嘈杂。从天边好像隐隐传来雷声,再仔细听,却似乎又没有人。他听见有人嚎啕大哭,用一种撕心裂肺的哭法,是个小孩子的声音。白亮的闪电一道又一道地劈下来,豆大的暴雨狂泻而下。女人穿着杏色靴子的双足,随着招展的白绫,在房门洞开的时候,跟着一下子吹起来的穿堂风狂乱摆动,好像活了似的冲他扑来。白亮的闪电咧开森白的巨口,照亮了整个雨夜下的大光明寺,谷清泉砂金色的卷发沾满了斑斑血迹,死不瞑目的大眼睛似乎还在瞪着他,她高高悬在经坊上的双脚,像是凌空踩在那里一样。巨大的推门声比炸雷还要响,他听见叶思游的声音,大声喊着让他不要看。他挣扎着,却只能听见自己发出像垂死的猫狗一般的哀鸣。

  有人抓着他的肩膀,带着他踉跄往后退。他回不过神来,只能完全听凭那人掌控。

  “快回去,别愣着!快回去!”他听见有人对他大声喊,好像是陆明烛的声音。他竭力想要分辨这声音来自哪里,可是眼前模糊,全身不争气地抖得像是筛糠。腥风一阵阵扑面而来,胸口呕意癫狂,却什么都吐不出来。直到两个火辣辣的耳光毫不留情地落到他脸上,面颊立时像是烧灼一样痛起来。这痛楚唤回了他一些神智,他看见面前陆明烛双手拖着自己的手臂,也是一脸惊惶,仿佛是猝然之间受了极大的惊吓。陆明烛将他往前扯去,他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跑,跑去哪里他也不清楚,总之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营地的火把差不多比平常增加了一倍,所有的值守弟子全部被叫了起来。大约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叶九霆急匆匆地赶来明教据点,一进房间,只见叶锦城双眼发直,苍白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师父?师父?”叶九霆之前也听来报信的明教弟子大致说了点事情经过,心里本来也有所准备,可是亲眼看见叶锦城这副样子,也不免吓得心里乱跳,“师父?”

  他连叫了几声,叶锦城一点反应没有,只是直瞪着双眼,连眨都不眨,牢牢凝视着面前虚空的什么地方似的。他这种模样吓得叶九霆毛骨悚然——是的,他太熟悉了,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叶锦城发作起来,不认得人,不记得事,一坐就是一天,看什么东西都是这种眼神。

  “……师父,师父啊!”叶九霆吓得不轻,明明已经是昂藏七尺的男儿,此时一双手直哆嗦,“你怎么了,啊?师父……好师父,你不要吓我啊!”

  陆明烛从后面走上来,道:“你来之前就这样了,怎么叫也不应声。过来,有话跟你说。”

  叶九霆脸色煞白,哭丧着脸站起来,跟着陆明烛走到一边去。一旁陆明灯冷笑一声,道:“装模作样。”

  “你……”叶九霆脸色一变,看模样似乎是想要发作,却硬生生忍了。陆明灯不甘示弱地瞪回去,随即陆明烛c-h-a进两人中间,把他们隔开,对叶九霆道:“出去说。”

  (一三三)

  “你看他怎样?”陆明烛一面在前头带路,一面急急忙忙地转过头来询问叶九霆,后者一张原本英俊的脸哭丧着,看起来可怜又好笑:“……我……我不知道啊,明烛哥……你们去干什么了……他、他就变成这副样子……”

  陆明烛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他。

  “方才在林子那边商量事情,夜里了看不清,走到林子中间,不知道谁杀了人吊在那里,他没防备撞了个正脸……就……”陆明烛说着说着,自己也放缓了话头,好像觉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意思,“怎么就这样了?他再不济,也是……”

  一瞬间他又想要翻旧账了,他本来想说,大光明寺能做到那样心狠手辣,眼下还怕这几个死人了?可是转念一想,叶九霆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在晚辈面前翻这种陈年往事,显得自己太过下作,故而缄默片刻,才接着道:“……也是在江湖中见过血光的,几个死人吊在那里,虽然措手不及,是挺吓人,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叶九霆依旧哭丧着脸,将轻剑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倒腾,局促已极的模样:“……就……就这?那我也不知道啊,明烛哥,要不还是找个人替我师父看看病吧,我瞧着他这个模样,就像是……”

  “就像是什么?”

  “这个……这个,没什么,”叶九霆慌不择路,额头上滚下一连串的冷汗,他迟疑地用袖口去擦,却越发显得狼狈,“明烛哥,你们之前……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

  “不然还有什么?”陆明烛莫名其妙地也开始又急又怒了。眼下事情正进行到节骨眼上,叶锦城却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出,谁知道会不会打乱下面的步伐。

  “这……好吧,不至于啊……”叶九霆冷汗涔涔地挑了个地方坐下来。当年叶锦城神志不清的模样他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一想起来就发憷。只是他虽然清楚事情的原因,可毕竟当年还是个小孩子,不可能对当年师父和陆明烛的那些恩怨中的每个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因此想了好一会儿,也不明白陆明烛描述的情状中到底又是哪里触及了叶锦城的伤处——就算是他真的了若指掌,也未必能说清。心结这种东西,只有自己清楚,旁人再怎么了解,就算揣着一颗热的心,也终究只能冷眼旁观——说到底,除了自己,旁人都是局外人。在多年岁月和旧事的沉淀中,叶九霆已经深知这一点,多少次他看见师父的模样心里都隐隐难受,却苦于自己除了说一些无干痛痒的安慰的话以外,不能做任何事情。何等庆幸的是他知道师父终于捱过了那一阵子青黄不接的时候,叶九霆心里很清楚,那不过是靠着一点执念和叶思游临终时所托付的责任,叶锦城才硬撑下来。可是他知道,叶锦城唯一真正的心结,就只有陆明烛。自从陆明烛与叶锦城重逢以来,颇有一段时间里反而是叶九霆更加夜不能寐,除去妻儿,师父就是他最重要的人,他关心叶锦城,却不清楚与陆明烛的重逢对于叶锦城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叶锦城对陆明烛的心思,叶九霆是明白的,可是他苦苦思索,也不明白到底是应该帮助师父求得陆明烛原谅,还是干脆劝他放下执念,彼此各不相扰。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之前才会去找陆明烛谈话。他越是清楚师父的意思,在得知了陆明烛的意思后,就越发替师父觉得痛不欲生。他不能直接劝师父放弃,也不能直接告诉陆明烛对叶锦城冷然以对,因此就经常陷入两难的境地。而到了现在,不要说他就是不明白师父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就算是明白,他也不敢告诉陆明烛。

  “你支支吾吾的到底什么意思?”陆明烛急了,“你知道些什么赶紧说,现在看来死的人恐怕是江津村的村民,这事情有些不对,你师父这个样子要是不快点好,谁知道接下来有什么祸事!有话赶紧说,别给我磨蹭!”

  “我……这……”叶九霆欲哭无泪,“这……师父以前,师父以前差不多三年时间,都是这个样子……不认得人,不记得事……后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渐渐调理好,这些年来也都很好,不见发作过,他方才那个样子,我……我怕他这是又犯了旧病,如果是那样,那可就……”

  “……什么?”陆明烛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遍,“什么三年?”

  “他、他——”叶九霆脸色难看得要命,急得出了一头冷汗,“我是说师父,以前三年时间都是这副样子……明烛哥,我没骗你啊!别这样看我!你有空去杭州地界打听打听,稍微有点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事!”

  陆明烛无言以对,瞪了他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道:“……怎么回事?”

  “这……这个,这个我不能说!”叶九霆冷汗涟涟,不住地用手去擦,“……明烛哥,你行行好,要是我师父知道我告诉你这件事,一定会打死我……”

  陆明烛脸上的神情像水纹似的波动了一下,渐渐成了一种轻蔑与惊讶混合的神情。

  “好,我不问了。其实你也不用那么怕,且不说他现在打不了你,就算是你告诉我,我也不关心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过,是想把眼下的问题解决而已——你既然不愿意讲,那你仔细想想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尽早让他恢复了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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